主题
十万雄师斩阎罗
阳朔
这是血与火的交织,
权与利的争夺。
当血色染红了天空,
屠刀在权力的掌控下嘶吼。
一、山雨欲来
冰冷的刀,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这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刀,却不过是柄普普通通的刀,无论谁花上二两银子都能在铁匠铺里买到。但它却如清风吹拂般割下过许多名人的头颅。
至于这张冰冷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这双看似普通却能施展出骇人魔力的手,就几乎没有人见过了。因为人们看到的总是刀光倏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的奇丽而且诡异的场景,却从来看不到他这个人。
现在这双手就摊在桌上,两手间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是五十万两的银票。他没有去数,甚至也没有去看,在这点上,没有人敢欺骗他。他脑中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武林中有谁值这个数?"是谁?"他终于冰冷地问道。
"第一人。"
他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银票上,这表示他已经接下了这桩生意。
他对要杀什么人向来不太感兴趣,在他的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死人他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活着的人在他眼中,每个头上都插着一个标签,那上面标明的数目也就是请他杀人的报酬。
第一人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便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家长。
"第"是个很古老的姓氏,远在两汉时期就是显赫世家,到得后来,子孙凋零,家世渐落,已有被挤出百家姓的危险了。所以每一代的第家人都以多生儿子为荣,指望通过这办法来使家族振兴。可惜天不从人愿,到了第一人这代,父母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老来才得了第一人这根独苗。
父亲给他取名"一人",并非是想让他成为武林第一人,而是一种绝望的感慨--第氏家族到第一人这辈上,世上只有一人姓第了。
第一人自小便吃尽了这名字的苦头,受尽了玩伴的嘲弄和冷落,而一踏入武林,更是步步荆棘,无论谁听到他这名字,除了哈哈大笑外,便是将他痛扁一通。
世间的不公与嘲弄并没有吓退他,反倒激发了他的抗争心,于是他一步步,一拳一脚一刀一剑地拼搏,终于在四十岁上成了真正的武林第一人。
他并不因此满足,只因他从自身的遭遇知道:武林太黑暗了,处处充斥着不公正,弱肉强食几乎是武林的通行法则,而那些受欺凌的人除了呼天号地、哀哀自泣外,就只剩跳河抹脖子这一条路了。因而,他把家里变成了武林最终审判所,接受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投诉,不论事大事小,也无论牵扯到哪门哪派,他都秉公而断,并且以同样的暴力对那些滥施淫威者报以雷霆之诛。
开始一两年里,他几乎激怒了所有门派,陷入与整个武林对抗的局面。但他凭借无人可敌的武功、门下生死弟兄的相助,以及他高超的外交手腕,终迫得各派低头,服从了他那冷酷的裁决。
就这样他以同样弱肉强食的法则,以暴制暴,替无数孤弱无依、受尽欺凌的弱者申了冤昭了雪。但他从未意识到:遭受他制裁的那些人的妻儿亲友却又成了被欺凌与被侮辱者,而他们却真的投诉无门了。
第一人于是成了神,世上惟一的神。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投诉,在得到超乎他们想象的满意裁决后,怀着终生感激的心离开,当他们走出府门后,都情不自禁地回身向这座森严的府邸五体投地、膜拜不已。
第一人在完成了他的霸业、尽享了权力所带来的荣耀与辉煌后,很快便又感到厌倦和无奈了--
按照他的命令,府门永远是开着的,门房里随时都有八个精神饱满、仿佛三天三夜不睡觉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在守候,无论何时,只要申诉者一登门,便立刻会被带到府中权力的核心--第一堂上。在这里,申诉者可以尽情倾诉自己的冤屈,然后会被当成贵客般安置下来,等候裁决和执行裁决的结果,而所有这一切并不要他一文钱,还会提供给他最丰富、最有营养的膳食。而马厩里,随时都有不少于三十六匹的快马,府邸附近的人家常常会在夜里听到那熟悉的急骤如雨的马蹄声,便知道:神又发怒了。第一人的命令是一刻也不许耽搁的,不论他的命令是在深夜还是在凌晨发出......
但第一人并未因此感到骄傲,尽管在初期他的确有这种感觉。当人们在神的光环下顶礼膜拜时,会感到神的无比崇高、荣耀和威严。然而真坐到了神的位置上后,他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强烈地期盼和追求在实现后,都会化成一缕淡淡的惆怅甚至是失落,因为不管什么,都不过如此而已。
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可是他超爷胜祖之处。
大儿子第武,人称第大,十六岁便成了亲,过了三年才给他生了个孙子,此后便再无消息。第一人喜慰之余不免有些失望,好在他能想得通:这也算不错了,毕竟第武还年轻,生儿育女的时候长着呢。
第大既是他的主要助手,也是世人眼中的家族继承人,对这一点第一人心里也是认同的。因为大儿子无论相貌、性情还是行事风格都像极了他自己,简直跟克隆出来的一样。
女儿也在十八岁就嫁了人,连生了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第一人表面上虽高兴,心里却认为她不过是为外族人争光,更添了几分惆怅。
第一人最喜欢的却是小儿子第文,江湖人称第二少,虽然三个孩子他都爱,但他对小儿子的钟爱却连自己也说不清。看到大儿子和女儿时,他当然高兴,也会慈祥地笑,但看到小儿子时,他却是心里都笑开花了。
第文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出他父亲的影子,他秉承了母亲的美貌,不失英俊也不过于姣好。他的身躯显得有些纤弱,尽管他从小至大没生过一场病,内力修为并不比他那孔武有力、令人望而生畏的哥哥差,但让人看上去,总比他威武尊严的父兄少了些男子汉的气概,而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父母太过溺爱的缘故。
父亲是武林之神,哥哥是武林领袖,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花少,每日里与一些世家公子哥儿驰马打猎、斗鹰走犬、狂饮烂赌、偎红依翠。但不知为何,他虽年过二十,他父亲却没急着给他娶一房老婆,而是任他在外面胡混。
第一人的几个生死老兄弟曾婉转地劝过他,让他给这匹脱缰的小野马套上个笼头。第一人却只是淡淡一笑,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此后便无人敢再提及一字,只是在心里纳闷:一向自律极严、教督长子和女儿也极严的他怎会放任小儿子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其实第一人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这原因对谁也不能说。
他虽然已登上了世间最高的宝座,却自知得来不易。每一天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抗争和危机,以致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尽管他可以予取予求,去得到和享受所想要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神,他得竭力维护着自己的形象。别人都以为这些尘俗之物在他眼中是粪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极想要,唾手可得,却又碰都不能碰一下。
长子是当然的接班人,他得按自己的模式去倾心打造;女儿虽是别人家的人,却不能让她给自己家族丢脸,管教也极严。只有小儿子,才能放任他去享受世上的一切,似乎要通过这一点来弥补自己一生的缺憾似的。
天边的浓云不断聚拢着、移动着,虽然缓慢,却不可抗拒地如山般压了过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天宇下,人们各自忙乱着,为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而在各地,同时有许多人忙乱起来。但他们并非是在为暴风雨绸缪,因为许多地方都是万里晴空,连一丝阴云也没有。但这些人本身便是一朵朵阴云,他们在聚拢、酝酿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雨,不过却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壮而且肃穆的,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却不问自己的同伴要做什么,哪怕这同伴是自己的嫡亲兄弟,而且也不问自己接到的指令是谁发出来的。每人只知道自己的事,而且极有可能是掉脑袋的事,但没一个人有片刻的犹豫和退缩,似乎他们人人都是荆柯。
而真正的荆柯却走在一条早已废弃了的古道上。
他知道这样走要绕很多路,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这条路上不会遇到人。他就像只孤独的猫头鹰,能避开人时尽量地避开,不管这些人会不会威胁到他。他也没有骑马,走路对他来说是调节全身经络、使自己的体能时刻保持在巅峰状态的好方法。他常常会不眠不休地走上三四天,饿了便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几口随身带的清水。至于睡眠,那是他无事时的消遣,他可以一连睡上一个月,除了吃喝拉撒,他也可以一连十天不睡觉,这并不会令他疲困。
即便四周无人,他也没施展轻功,他的武功只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走路的。他曾被几个地痞打得满街乱滚,鼻青眼肿,以他的功力要杀掉这几人真是轻而易举,他却连出手反抗都没有,因为没有人出钱请他杀这几人。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千里,他却只有七天的时间了,但他并不急,他自信只需三天便可到达。虽然他只是一步步地走着,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精确到毫厘,每一步迈出的时间也没有丝毫误差,他可以这样连续走上十天。算下来每天走的路程绝不比一匹好马跑的少。
他接下这桩生意,并没有十成的把握,甚至连一成也没有,但他还是要去做。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哪怕是豁出命去也得做,他管这叫做敬业。
"二少,真没想到您会这么随和。"这个叫小玉的姑娘瞪着一双诚挚、明亮的眼睛说道。
第文随意地躺在她膝上,望着小玉那圆圆的、未遭风尘侵蚀过的脸,笑道:"我这人是随和得出了名的,你怎会不知,难道有人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哪儿会呀?我初来乍到的。而且什么人敢说您的坏话呀?"
这一点第文倒是相信,因为天香阁的老板娘在他一来时就向他保证:这位小玉绝对是初入风尘,还未破过身。
老板娘姓秦,叫秦天香,也曾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到得中年色衰,门庭冷落,便开了这家天香阁,有幸的是,第二少是天香阁的常客。
天香阁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初来乍到的、漂亮而又纯洁的女孩儿都会被当做祭品一样奉献给第二少,以此来表达对第府的敬意和感恩。这倒并非是因第二少出的钱多,而是秦天香明白,跟第府比起来,自己连蚂蚁、臭虫都比不上。自己赚的每一文钱都可以说是第府、或者说是第二少赐予的。她不是不知感恩的人,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却全做了出来。或许也正因她的气度,博得了第文的敬重,以致江湖中人都知道,到这里花钱找乐子可以,若想闹事,还不如自己抹脖子痛快。
这位叫小玉的姑娘便是今天秦天香奉献给第文的新鲜美味。
第文看着这位还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姑娘,觉得还算满意。到这里找姑娘毕竟不能像挑老婆那么苛刻,况且顶多不过三天,又会有新的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会以为我会不随和?"
小玉吃吃地笑着,犹豫着不敢说出来。
"不管是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我不会怪你的。"
"是啊,你说吧。二少不会跟我们计较的。"旁边几个姑娘也跟着凑趣。
"我听说,二少,您可千万别见怪啊。"小玉吃吃地笑,"我听说尊府便是阎罗殿,第老爷就是阎罗转世。"
旁边几个姑娘先笑了,显然她们以前也听人这么说过。第文果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他也知道,在许多人眼里,自己家里怕是比阎罗殿还要可怕。
"我听说每天早晨便有两名绿脸判官拿着花名册呈给第老爷。"小玉见第文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便大了胆子,"第老爷在那些人名上用朱笔一勾,旁边注上时辰,尊府便会派出拘魂使者,按时辰把那人拘了魂去。"
"噢,我明白了。"第文笑了,"所以你认为我家的人都是青面獠牙,长得跟魔鬼似的,对不对?"小玉用手捂住嘴,还是吃吃地笑,自是默认了。"我告诉你,"第文坐了起来,"我白天时是这个模样,到了晚上可就原形毕露了,真像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你就等着瞧好了。"说完,他起身走了,只留下脸儿都吓绿了的小玉,身后还传来一片轰笑声。
他穿过大厅,走出后门,向左一拐,便来到了一所精舍前。垂下的珠帘里透出缕缕馨香,门前一棵柳树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的八哥一看见他,便扑棱着翅膀从架上飞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二少来了,二少来了,小翠快卷帘子。"
第文笑了笑。帘子卷起,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屈膝向他请安问好。
这里是第文每天必来的地方,不只因为这间房子里有位绝色美女在等他,更是因为他一迈入这间房子,便会感受到在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的宁静和安详。
第一堂。
血红的三个大字,是江湖中无数人眼中的救星,当然也是无数人心中的拘命符。现在坐在堂上那把交椅中的,并不是第一人,而是第武。
近年来投诉者日渐减少,所投诉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人索性放手让儿子处理。只有事关几个重大门派的,他才会亲自受理。第武年近而立,早早地坐上这把交椅对他而言开始还有些激动和新奇,可没过多久,便和他老子一样感到厌倦了。
时下的武林已真正成了礼仪之邦,孔老夫子当年奔波一生、周游列国要复的周礼却通过第一人的铁腕实现了--
武林中人现在相敬如宾,见面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行礼,挖空心思地说着好听话,惟恐一不留神被对方抓住把柄告到第一堂去。打架斗殴,寻仇滋事,就跟绝了迹的恐龙似的,只存在于老人们缅怀的往事里。至于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以多欺少、以富凌贫这些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似乎也完全从大家的血液中剔除尽了。人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遵循着这样一条没人制订、更没人颁布,却是人人遵守的法则:一要有礼,二要退让。
礼多人不烦,自然不会有把柄落到对方手上;但退让却大有学问,假若我退让了五分,你却退让了三分,那就是欺负我了,非告你到第一堂不可。近年来第一堂所接到的投诉就全是这一类的。
不过第一堂设立之日起便有一条铁定的法则:不许拒绝任何投诉,而这一条便连第一人也无法更改。所以不论感到多么可笑无聊,第一堂上下还是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煞有介事地接待投诉者,处理案件。
第武先皱着眉头处理了两桩投诉,手下的人都看出他很不高兴,人人都加倍小心,走路也轻得跟猫似的,似乎怕踩死了蚂蚁遭投诉。
第武不高兴,是因为案子实在太无聊:一桩是秦山派的松灵子控告海南派的晚辈方青向他叩头时,三个头响声不一,显见敬老之心不诚;另一桩是青海派的女侠纪卜馨控告丈夫连云鹤趁她睡着了与她春风一度,事先却未征得她的同意。
第武险些怒骂出声,这些人把第一堂看成什么了?不过他脾气虽暴躁,还是压住了火气,因为第一堂还有条规定:申诉者总是正确的。他简单说了句:"案件太复杂,需要经过大量的调查,押后裁决。"便让人安顿两个申诉者去了。
第武真的很恼火:第一堂已无事可做了?!
其实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却没人敢说出口,况且第一堂已是武林的神殿了,总不能有事时烧香拜佛,过后便拆庙烧神吧。所以不管有事无事,第一堂永存。
第武自然最懂得这个道理,可惜他只能叹自己没能生在那动乱的年代里,该做的事都已经让父亲做完了,他也只好枯坐这冷板凳了。
随后他又处理了些家族中的财务。第一堂既非朝廷,也不是官府衙门,而要使这座庞大的机构运作起来,可是得需要流水一样白花花的银子啊。银子从哪里来?既不能向申诉者收取,反要搭上许多衣食路费,更不能向
(松灵子控告晚辈方青向他叩头时三个头响声不一,显见敬老之心不诚;女侠纪卜馨控告丈夫趁她睡着了与她春风一度,事先却未征得她的同意。)
那些受裁决者收取,因为那同样是勒索。第一堂只好自力更生,不是种地,也不是纺棉花,而是经商。
第一堂的面子没有人敢不给,凡是第一堂看中并想插手的买卖,所有的人都识趣地避开,哪怕是因此倾家荡产也口无怨言,有一些不识趣的不是得了些怪病就是凭空失踪了。几年下来,南七北六省的盐、茶、粮食、布匹、马匹这几项利润最大的行当便只有第一堂在做了。
第武终于处理完了这些烦心事,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人,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华山女侠崔碧云,人称芙蓉仙子,长得确实美艳如仙,至于武功如何--江湖上早已听不见金铁交鸣声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谁的武功有多高。
三月前,芙蓉仙子随她师父华山派掌门来拜见第一人,第武自然陪侍在侧,芙蓉仙子看着他时,眼中崇拜而又爱慕的眼神燃起了他胸中的熊熊烈火,第二天,两个人便到了一张床上。
这一次的艳遇热烈却又短暂,三天后芙蓉仙子便随师父回华山了。当时,看着芙蓉仙子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第武真想抛弃一切跟随她而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随后的日子里,他看任何人和事都不顺眼,动辄发怒。他知道神可以发怒、发威,但乱发脾气绝非神的本色。要想做一个神,不为任何外人、外物所影响、所左右才是最基本的条件,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对自己也分外恼火,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如此一来,发火的频率越发高了。
昨天,他接到了芙蓉仙子托人捎来的信,说她今天即可到长安,而且这次是自己来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第武明白信中的意思,即是说她已决定完全委身于他,听凭他的安排。他的心中立时豁然了,除了上午接到这两桩荒唐的申诉。
"二少爷在哪里?"他忽然想起好几天没看到弟弟的影儿了,不禁问了一句。平时他从来不关心弟弟在做什么,因为他知道弟弟除了吃喝玩乐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事。不过这话他不但不敢说,连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对弟弟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拿刀子去扎父亲的心。
"二少在天香阁。"
第武笑了,不是平日那种讥诮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有些理解弟弟了,甚至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天香阁有什么地方能令弟弟如此迷恋。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未来的神。"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他在心里由衷感慨道,仿佛发现了一条人生的真谛。
"二少,对那小玉姑娘还满意吗?"一个姑娘静静地问道。尽管天香阁的姑娘个个以美艳而闻名天下,这位姑娘才是拴在第文脚上的一根线--一根挣不脱,剪不断,也看不见的线。
她叫许飞卿,名字很普通,衣着虽然昂贵,却让人看不出昂贵之处。若走在大街上,大概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从天香阁走出去的。但她就是天香阁的姑娘,惟一不同的是,她只是第二少的姑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她最初也同样是被当做祭品奉献给第文的,第文接受了,也享用了。用的却是另一种方式: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朋友。
第二少当然朋友遍天下,且不说那些陪他打猎、喝酒、赌钱、随时都准备从他身上大捞一笔的公子哥儿,只要他认可,全天下的人都会抢着做他的朋友。但第文心中真正的也是惟一的朋友却是这位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姑娘--许飞卿。对此,他时常感到悲哀,到后来却也满足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何必求多。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第文似乎有些厌倦地回答。
"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
"你又来逼我,你分明是知道的。"不知为什么,第文一直认为许飞卿是最能知道他的心的,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不是从他的表情,也不是从他的言语上,而是一种很神秘的心灵沟通,所以他们便成了知己。说完这句话,他便躺到了许飞卿的床上,比躺在自己的床上还要随便、自然,而且舒服。
"是的,我知道。"许飞卿认输道,而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她是真的知道。随后她便搬了只锦凳在床边,坐下来和第文说话,这是他们二人交谈时几乎固定不变的方式。"可是我不知道的是,"许飞卿接着道,"你明明不喜欢这一切,甚至是厌倦,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一点她却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活着总得做些事吧。"第文眼望着天棚说道。
"可你就不会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吗,别的什么事?"
"别的也都一样,一样的无聊。"
许飞卿不再问下去了,她已深深感受到第文如渊般深的空虚和英雄无奈的寂寞。
两个人闲聊着,第文躺在这张床上便会彻底放松,他只是随口说着话,并不在意说的是什么,能否表达自己的心思。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对他都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令他感到安静、祥和而且充实。
她绝美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淡淡的优雅,从无哀怨,也无热烈,却充满了感情。这张脸似乎是一个曾经辉煌了几百年又逐渐黯淡下来的世家贵族的缩影。第文看到这张脸时,便被这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情紧紧地攫住了。从那时起这种神情就未变过,第文甚至敢和任何人打赌:她一生下来肯定就是这种神情,哪怕你在这张脸上打上两拳,踹上两脚,这神情也不会有丝毫地改变。
而她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也同样如此,淡淡的如同馨香,又充满了魔力。即或偶然浅浅的一笑也同样的风雅,而她从未大笑过。
她在天香阁的地位很特殊,既是这里的姑娘,在提供给客人的名单里又没有她的名字。秦天香也不知该把许飞卿当做自己属下的姑娘还是贵宾,但既然第二少喜欢这样,她也就只好这样。她不明白的是:二少既然如此迷恋许飞卿,为什么不要了她。或许只有秦天香知道,二少和许飞卿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这等事绝对瞒不过她的利眼。
第文心中也没什么打算,起初他曾想过送给她一笔钱,让她同自己一样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舍不得人。他也曾想过把她接回家里,当然是作为侍妾,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心境。他如同呵护一件无比珍贵而又易碎的瓷器一样来对待这间屋子和这屋子里的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事情就会永远是这样,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至于男女情爱,在第文眼中已是等而下的东西,若把它与许飞卿联系起来,简直是亵渎。
"卿儿,你知道汉朝有个中山靖王吗?"许飞卿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并不出名,可他的子孙后代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三国鼎立之一的大耳刘备。"许飞卿又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一生之中只重复着做这些事,听音乐,看轻舞,饮美酒,玩女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快乐。而我呢,就像他一样吧。"
"您什么人不好比,偏要比这位酒色王爷。"许飞卿浅浅一笑,抗议道。
"我倒是想比刘备,可惜世无曹操,也无孙权,而且连个袁绍、袁术也找不到。"第文叹了口气。
"天下清平岂非是所有人的福气?"
"是啊,其实不仅中山靖王,历朝历代的王爷都是一样,无所作为,因为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做,如果真要他做事的话,那就只有篡位谋反了。"
"二少......"许飞卿心里吓了一跳,面色虽不变,语气却急。
"你急什么?"第文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着急的样子。"
"二少,任何东西都有两面,你既然要了它的正面,也只能接受它的反面。"
"你说得很对,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简直满意极了,因为我想不出我还有别的活法,不过只有一件事情没有两面,而只有正面,那就是我认识了你。"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已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
许飞卿笑了笑,对这位天之骄子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与感激。
第文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忽然之间发现了一向隐藏心底、连自己都未发现的秘密,不禁吓了一跳--父亲如此纵容自己并不是溺爱得昏了头了,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避免自己和哥哥争权夺位,父亲远比世人想象的要睿智得多,而他也比父亲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并没感到委屈,因为他宁愿去和世上最丑陋的女人睡觉,也绝不愿去碰一碰他父亲手中的权杖,他甚至可怜起哥哥来了,因为哥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
"但愿我的后代中也有刘备。"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许飞卿没有答话,她完全听得懂。
二、暗流汹涌
密室。深山里的密室。
这间密室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山腹中,是从离这座山很远的地方开始挖洞,一直通到山腹里,又在山腹中强行开凿出来的。
开凿这间密室的是三百名勇士,而知道这间密室的却只有五个人,那三百名勇士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后马上都死了。
并没有人杀害他们,他们全都是自杀的,因为在他们接受任务之前,便被问道:"完成任务后马上就得去死,干还是不干?"没有人退缩。而就在到达他们开工的地点之前,他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经过三年的时光,他们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程。然后他们依次跳入了早已挖掘好的坟墓里。当最后一个人跳下后,按下了早已设计好的一个按钮,堆积在巨坑旁的碎石泥土顷刻间填塞进去。
他们死的地方距离那座深山很远,这样即便他们的尸骨被人意外地发现,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座山。但即便如此,在他们死后一个月,他们的坟墓上还是来了五个人,他们不是来祭奠地下的英魂的,而是在上面栽了许多树。这地方本来就很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那些长得分外茂盛的树木下竟会躺着三百个人。
五个栽树的人现在便在这间密室里,每个人都是单独来的,不带一个随从。他们每隔两个月或三个月便会在这间密室里聚会一次,商讨着种种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的武林最高机密。而在世人面前,这五人从未有过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所以人人都以为五人之间没有一点交情,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了。
这间密室就是为五人聚会而造的,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第府无所不在的耳目。
即使在密室里,五人也不提各自的名讳,只以老大至老五的排行来叫。
老大是个和尚,当然不一定是少林寺的,一身灰布衲衣已洗得发白。
老二是个道士,当然也不一定是武当派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不过只有他知道,不过是个空壳子,只有剑鞘和护手,剑鞘里面却是空的--也不只他如此,许多人的剑鞘里都是空的,既然不能与人争斗,佩上这么个劳什子实在多余,可为了表明自己是武林人,又必须带上点什么标志。尤其是剑客,腰间若无剑便跟赤身裸体站在通衢闹市展览一样,不过剑刃既无用,去掉亦无妨,少几两重量也是好的。
老三身着儒衫,头戴儒巾,当然绝不会是饱学儒者。
老四衣着朴素,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中哪一行当的,不过山风吹过时,偶尔会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百结鹑衣来,可以肯定他是丐帮的。
老五虽然排行最末,年纪却有四旬开外了,对于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女人。因此应该说是她。
五个人俯身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把该标的地方都标明了,各个地点之间的距离都是精确的。几十个红色圆点周围都有几十面黑色的小旗在聚拢,仿佛要把那红色圆点吞噬掉似的。五个人都在用比鉴赏家看古董还要仔细的目光看着这张地图,心里都在揣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同时也在想着各种各样的应变方案。
整整两个时辰,五个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其实方案早已经过无数次地商讨、争论,并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才制订下来。如此完美的计划,他们想不出在这种打击下还有什么人能抵抗得住。第一人呢?
五个人抬起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和恐惧。
"我看只有这样了,成不成功看天意吧。"老大终于开口说道。
"还有三天一切都结束了,老实说,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这事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话,我非发疯不可。"这话是穿儒衫的老三说的。
五个人同时笑了,因为都有这种感觉。
"玄武大帝保佑,必定成功。"排行老二的道士念咒语似的说,接着又苦笑道,"地下有个阎罗王已够我们受的了,生老病死全不由我们自己掌握。所以绝不容许阳间再出个活阎王。"
老五笑道:"所以才有了我们这次的行动啊。三哥,你饱读诗书,想没想出个好名字来?"
老三神情一肃道:"想好了,这次行动就叫‘十万雄师斩阎罗’如何?"
"十万雄师斩阎罗!好名字。"尽管五人均已过了易冲动的年龄,但在这一刹那,还是血脉贲张,发皆上竖,胸中充溢着慷慨悲歌。
第武是个事事与弟弟截然不同的人,弟弟每天泡在天香阁里,江湖中人传为美谈,而他要去会个情人都得偷偷摸摸。
芙蓉仙子一进城,便被置于他的保护、或者说是控制之下,其周密严谨连芙蓉仙子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城里有无数刺客在等着自己。其实第武这样做只是要避开他父亲而已,若想让第一人不知道,只有避开世人的耳目才行。
也许正是因为偷偷摸摸的缘故,也就越加激发了第武心中从未有过的早恋少年那种焚心燎肝、急不可耐的感觉,他飞一般地冲进了安顿芙蓉仙子的宅院,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冲进内室。站起来迎接他的芙蓉仙子还未开口说话,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三把两把便被扯光了衣服。
芙蓉仙子半推半就,又好笑又好气地道:"喂,你慢一点,你着的什么急啊?"话未说完,她已被第武紧紧压在床上,嘴也被他的嘴堵住了,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让我们再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这可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聚会了。"密室里,老大抚摸着头上的香疤说道。
另几个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让我们再从头筛一遍,包围各处的人现已到了七成吧?"老大果真从头开始问道。
"是的,已有七成,到约定的那天,一定能全部到位。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可以到位了,不过无论什么地方,一下子多出几百人,总会引人心疑的,所以还是按咱们制订好的,分批进入。"老二手抚剑柄,郑重答道。
话题一转到这上面来,五人的神情又回复了凝重,仿佛面前站着生死大敌一般。
"这样最好,贪功冒进反会误事。"老大满意地说道,"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老二肯定地答道,"在发起总攻的那一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进入一个位置,具体做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们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命令会准时传达到各处吗?"
"会的。"一直很少说话的老四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是他负责的事。
"其实各处就算出点纰漏也不要紧,我最担心的还是第府。那把刀现在在哪里?"
老三答道:"他已进入指定位置,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要做什么。"
"他靠得住吗?"老大又有些紧张了。
"不会有问题。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况且他投靠第府丝毫好处也得不到,第阎王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已经有十多年没生意了,以前赚的钱虽多,怕也是坐吃山空了。"
老大"嗯"了一声,忽然笑问道:"他那把刀真的有那么快吗?"
老三道:"这毋庸置疑,不过用来对付第阎王当然不行,好在他只是一枚过河卒子,能将上一军最好,将不上也能发挥作用。"
老二道:"他的身手我相信,不过与这种人合作实在是太辱没咱们了,想想真是脸红。"老大慢悠悠地道:"只要能除去第阎王,就算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愿意与他合作。"老二脸一红,不说话了。
"大小阎王一定得拆开,分别处理,这是最关键的。"
"已经把他们拆开了。"老二简捷地答道。
"小阎王虽然小,可也不能大意,对付他要同对付第阎王一样重视。倘若让他逃过去,我们一样是前功尽弃,甚至会更糟。"
"放心吧,老大,万无一失。"老三郑重地答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沉痛无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
"那个花花公子也安排好人了吗?"老大又问道,其实每项计划他都是知道的,他如此问只是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审视一遍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出些漏洞,好及时补救。"安排好了,简直是大材小用。"老四答道。
"第二少从未参预过他家的事。"老五迟疑道,"真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吗?""不能。"老大截断她道,"第家的人都得死,一个也留不得。"
老三笑道:"老五究竟是女人家,心软。羊急了还咬狼呢,第二少虽是个花花公子,可急起来未必是头绵羊啊,说什么也留不得。"
老二叹道:"其实第二少不过是个泡在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就算变成了狼也凶不到哪儿去,对咱们又能有什么威胁。"
老大显然感到意外:"第二少的人缘倒是很好,已有两人为他请命了。"
老二脸一红道:"我倒不是替第二少请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除暴安天下,诛其首恶也就是了,何必要斩尽杀绝?"
老大道:"既然意见不一,那就只有举手表决了,赞同将第府斩尽杀绝的举手。"说完,先举起手来。
老三、老四马上举起手,老二、老五虽然不太赞同,但一想到后果,还是举起了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险些要了我的命。"芙蓉仙子伏在第武的胸膛上,撒娇作痴地道。第武没有回答,他不知她的话是不是真的,但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却是真的,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没想到,他整个人就跟失控了似的,而所得到的快感更是从未体验过,他几乎感激起芙蓉仙子来了。
但他不知道,仅仅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条陋巷。这条巷子里住的本都是些如蚂蚁般为生计苦苦奔波、却又得不到温饱的穷人--第一人虽消灭了武林中种种不公正的现象,却没能消灭掉贫穷。只是今天,这陋巷里却住进了一个暂时还不太穷的人--那把刀。
武林中的刀客比比皆是,还各自给自己取了很好听或很吓人的绰号,但只要提起那把刀,所有的刀客都会肃然起敬,而且都会同意:武林中只有一把刀--那把刀。不过这也是十几年前的辉煌了,自从第一堂出现后,就断绝了他的生路,因为第一堂不仅免费,而且方式也比他有效得多。
"羊活着,狼也得活着呀。"他在心里愤慨道。他之所以答应来杀第一人,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五十万两银票,更是为了他自己。那五十万两银票他已小心藏好,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没命花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若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成功,他早就动手了,绝不会苦等到今日。他去刺杀第阎王,不过是肉包子打狗而已。
好在这一次,这样的肉包子还有很多,正摆在盘子里,准备扔给第一人。目的只有一个:把第阎王这条疯狗胀死! "你就吃吧,第阎王,我杀不死你,但可以胀死你,胀死你!"他无比恶毒地诅咒着,心中充满了快感......
"你倒是说呀,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恨我?"那边藏娇的金屋里,芙蓉仙子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是恨你,恨不得把你吃进肚子里去。"缓过气来的第武一翻身又把她压在了下面。
"别、别这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可真的不行了。"
"你叫三声好哥哥我就放过你。"
芙蓉仙子赶紧叫了十声不止,她真的不敢再承受第武那野兽般的攻击了。而就在三个月前,她投入第武的怀抱时,还是个纯洁的姑娘。
第武坐了起来,激情发泄过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甚至感到有失尊严,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第武本来是想走的,他出来的时间已够长的了,可一听到芙蓉仙子的声音,便笑道:"不着急,我还可以再坐一会。"
"人家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却连一天都不肯陪我?"芙蓉仙子赌气蒙上了头。
第武有些头痛了,虽然第一堂没有什么事,可也不能没了堂主啊。他想了想,走到门口,击掌唤来一个亲信,附耳低语几句,那名亲信笑着离开了。等他返回来时,已听到芙蓉仙子的嘤嘤啜泣了,他心中一痛,忙走过去把她连同薄被一起抱在怀里:"好了,别哭了,我陪着你好不好?"
"当真?"芙蓉仙子露出她那仙子般的笑脸。
"当真,不过我只能呆到晚上,你知道......"
"不用说。"芙蓉仙子的纤纤玉手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是我不好,你是个忙人,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我不该硬留住你的。"
"要是真有事做反倒好了。"第武在心里叹息道,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芙蓉仙子接着道,"人家这些日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你,瞒着师父跑下山找你,师父这会儿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
"最难消受美人恩。"第武虽然很少与女人打交道,却知道这句话,此时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你放心吧,我绝不负你,你师父那里我亲自去说,他绝不会怪你的。"
芙蓉仙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其实我刚才担心死了,若是和你好过了,你又不要我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她说着流下泪来,泪水濡湿了第武的衣衫。
"怎么会?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舍不得不要你呀。"
芙蓉仙子笑了,拭干眼泪,笑道:"鼎鼎大名的第大居然也会像花花公子似的骗女孩子欢心。"
第武也笑了,紧紧盯住芙蓉仙子那雨后新荷样的脸,好像看不够似的。
芙蓉仙子柔柔地看了他良久,忽的扑哧一笑。第武莫名其妙地问:"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你脸上没什么,可我笑你进门时那副色急的样子,就好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是没见过、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第武抓住被角轻轻一抖,芙蓉仙子便赤裸地滚了出来。她"哎哟"一声轻叫,只顾两手捂住发烫的面颊,白嫩如玉的皮肤也红润起来。"我不但色急,还是个色鬼。"第武笑道,他的眼睛一寸寸掠过她的身体,如同农民巡视着自己的命根子--土地一样。芙蓉仙子羞得心怦怦跳,她惊异地发现,他的身子也在发抖,瑟瑟如风中枯叶,她心里涌起一阵自豪感:这个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已经是她的掌中物了,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别想把他夺走......
长安城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进进出出,当然不会是进来多少人就必须出去多少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也不会有人无聊得去注意这些。
可是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他并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连续三天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
第一天发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往心里去。第二天发现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第三天他格外擦亮了眼睛去看,结果又看到了同样怪异的现象。他沉思了片刻,虽然不知道这是否严重,但职责所在,他却飞快地赶到了第府。
第一堂的人都认识他,却也鄙视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夜游神似的包打听,每次只会提供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消息来骗银子买酒喝。虽然此时他已急得满头大汗,但仍然没有人肯带他去见堂主。
他急得连连哀告,其中一人翻着白眼道:"你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是不是又没钱买酒了?"另外几人也只是看着他不以为然地笑,他们正闲得发闷呢。
一个年岁稍大的人看不过去了,笑道:"各位兄弟,看他这样子,或许真有急事。"一人冷笑道:"老田,你说得轻松,你若有胆子就领他找堂主去。"那老田笑道:"好吧,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准备挨堂主的巴掌吧。"
那人满眼都是感激的泪水,恨不得给这位老田磕上十八个响头。
他跟着老田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老田笑道:"兄弟,你莫怪他们不通融,堂主其实不在府里,又严令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他,堂主的话谁敢不听。你若真有重要的消息,我就领你去,要不然......"
"我知道。"这人感激地说,见四周无人,附在老田的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老田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可别是眼花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哪敢,我就算不想活了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这三天城里确实多出了几百个武林中人,各门各派的都有,却又不是一门一派地进来。每一批进城的都有各门派的人,而同一门派、不是同一天进来的又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这事可就太奇怪了。"
老田拍拍他肩道:"兄弟,你倒是很有心啊,这事若查实了,你就立了大功啊,堂主会重重有赏。"
"赏不赏倒没什么,我既然拿堂主的钱,干的是这事,就得尽责。"
老田一指前面道:"堂主就在前头那幢房子里,你自己进去吧。"这人正待前行,却忽的脖子一紧,一声也发不出来,就这样被双脚离地地拖进了旁边一间房子里。
三、狂风折树
第一人就像是逐渐退入幕后的神。
没有人能清楚说出这一过程是何时完成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大家都发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只有几大门派的掌门、帮主才能有幸得到他的接见,第府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走入内室。
第一人虽已不大管事,却似乎更忙碌起来,他就像世人眼中看不到的神一样站在云端高处俯瞰他首创的世界,他细心观察着一切,全力维持着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
第一人喜好养鸽子,而且养了很多,鸽房却是这府中之府的禁地。他不许任何人接近鸽房,而且坚持自己给这些鸽子喂食、喂水,甚至除粪。下人们无不私下窃笑这老人的固执、孤僻,都以为他是闲不住、借此自娱而已。
第一人一走进鸽房,成百只鸽子便会扑棱着翅膀,咕咕欢叫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他细心地为每道食槽填满食,又在一个个水罐里注满清水,这才走到一个个鸽子前,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金属筒,那里面有一卷小纸条。
每天早晨,第府上空都会有几百只鸽子腾空,飞向四方,到了黄昏,又会有几百只鸽子飞回来。外人不知道,飞回来的鸽群里有许多是飞翔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才到这里的。
只有他知道哪些鸽子是才飞来的,甚至知道哪只鸽子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因为这些鸽子的的确确都是他亲手养大的。
第一人几乎把手中掌握的权力都移交给第武了,惟独这群鸽子没有。在他看来,这些鸽子比一千个得力的属下还要管用,因为这是他的眼睛。
他逐条看着鸽子们带回来的情报,大多和平时一样无聊,无非是阴天下雨啊、米贵油贱啊之类,当然,各门各派主要人物的动向和具体位置也在消息之列。
当他看到洛阳大豪于剑鏊在房里被最喜爱的小妾逼着学狗爬、学猫叫时,也不禁笑了,同时也感到一丝内疚,是他使得这些武林豪客无所作为,不得不在闺房内寻求安慰。
再看下去时,他的笑容消失了,情报里写得很平常,或许写报告的人也只是把它当做一件平常事来报告,可他却从中闻到了一些不平常的味道。
是他坚持让各地的人每天都向他汇报的,可武林平平静静,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只得把每天听到和看到的一些事胡乱写满一页,敷衍塞责,好在没受到训斥,便都把这当做例行公事了。
第一人看完所有的条子后,眉头已然凝结在一处,他并没从里面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更怪异的是,鸽子只到了三分之一。自七天前,应该到的鸽子数量便在逐渐减少了。这些鸽子绝不会迷路,也不会被老鹰捉去,因为这些鸽子是有能力避开这些天敌的。他信任这些鸽子,胜过信任自己的部属。
他呆呆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他取出埋在鸽房地里的一个铁箱子,从里面挑出几道早已准备好的命令,挑出十只鸽子,把金属筒绑在了鸽子腿上,然后把鸽群放飞--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鸽子腾空而起,便如炸开了一道绚丽多彩的烟花。
"是不是我太多疑了?权当是一场演练吧。"他在心里说道。然后他把剩下的那些纸条处理掉,又把铁箱子重新埋好,然后走出了鸽房。
"老爷,您该喝早茶了。"老家人第福正在远处恭候。第一人笑了笑,把疑虑和心事都深埋在心底,走回自己的书房。
"大少爷还在那女人那里?"他刚坐下,便冷冷问道。
"这个......是的。"第福吓了一跳,险些把滚烫的茶水倒在手背上。他不敢隐瞒,只是奇怪老爷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听得出来,老爷很不高兴。
"胡闹,就算找个女人也不能两天不回家呀。"第一人发怒时语音会压得很低很重,而且余音里有丝丝的声响,令人联想到响尾蛇。
第福垂手而立,不敢说话,他没想到老爷竟然大动肝火了。
"你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
"老爷......"第福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起来,起来。"第一人厌恶地说,"我就知道你又要替他求情,他从小到大,你也不知为他跪过多少次了,但愿他以后知道孝顺你点才好。"
第福道:"我怎敢受大少爷的情,那不折杀我了。不过大少爷从小到大一直都最听你的话,从未迈错过半步,这次虽说出了点格,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毕竟还年轻。"
"年轻?"第一人哼了一声,"起来吧。"第福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那个女人检查过了吗?"第一人放缓了语气问道。
"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第一人点了点头,又道:"你马上安排人,把那条街封死,在大少爷没回府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出。"第福应了一声要走,第一人又把他叫住了,"第福,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偏心了,对大少爷太严厉了。"
第福笑道:"老爷,我也是儿孙成群的人,其实天下做父母的都一样,若说一点偏心没有,那是假的,老儿子,大孙子嘛。"
第一人摇了摇头,笑道:"偏心是有的,只是偏谁你们都弄错了,其实我倒常常觉得对不住二少爷。"第福摇头笑道:"老爷,您这是什么话?您再想偏二少爷也没个偏法了,您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他了。"第一人摇头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的。"他又摆了摆手,"去吧,回来时把二少爷请到我这里来。"
第一人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就看见第文走了进来。一看见第文,他便眉里眼里都是笑,他抬手止住儿子向他行礼问安,又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为他斟了一盏茶,就像是对待三四岁的孩子。
第文很随便地坐了下来,不管别人甚至包括哥哥是多么惧怕父亲,在他眼里,父亲就只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第一人左一眼、右一眼在儿子脸上打量不已,好像儿子刚从天涯海角归来似的。他只恨儿子长得太高了,自己已不能再把他抱在怀里。
"儿子,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城外捉熊。"
"捉熊?这倒有意思。这么说你今天不去天香阁了?"第一人语含深意地问道。
"您怎么问这个?"
"儿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反对的。再说我也想见见那位姑娘,看她怎样把我儿子迷成这样。"
第文恍然大悟,父亲是在暗示,允许他把许飞卿接进府里,允许天香阁的人进入高贵无比的第府,这可是不世之恩哪。
"况且那位姑娘虽说是呆在那地方,我也知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必顾虑别人怎样看,没人敢说闲话的。"
"您查过她了?"第文险些叫了起来,他与许飞卿交往虽密,却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正如他从不问其他姑娘的身世一样,因为他只满足于现状,既不关心以前,更不考虑未来,对于父亲的插手,不禁有些恼火。
"儿子,我知道你会怪我。"第一人笑道,"可是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又几乎天天和她在一起,我若不查清她的来历,我能睡着觉吗?你若是有了儿子,也会和我一样。"
第文释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和其他那些姑娘的春宵只怕也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又感到难为情。
"儿子,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玩埋宝、挖宝游戏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您不会想再和我玩挖宝吧?"第文奇怪地笑道。
"老了,玩不动喽。"第一人笑了笑,"不过那地方真有一些宝贝,是我留给你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您更不用以这种方式给我。"第文笑着看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童心如此之盛。
"你或许会需要的。不过我要你答应我,在你哥哥还活着时,绝不能去碰那里的东西。"第一人神秘一笑,"你是个乖孩子,我知道你会听话的。"
第文愕然片刻,蓦然明白了,站起来向后退,满脸恐惧之色,大声道:"不,我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你先坐下听我说。"第一人拉住了他的手,"季节有春夏秋冬,所以咱们得准备许多套衣服,既不能穿着冬天的衣服过夏,也不能穿夏天的衣
(在山顶上,由和尚老大燃放了一枚花炮。只见所有花炮升起处,大道小路上都急驰着一匹匹的快马,江河湖泊中都冲浪般划过一条条快舟。)
服过冬。"
第文面色惨白地坐了下来,固执道:"不管您怎样说,我也不答应。"
第一人苦笑道:"儿子,人都是要死的,没人能例外,外面不是有人管我叫第阎王吗?其实我这位阎王还得听地下那位同行的,而且他脾气太怪,从来不先跟你打个招呼,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当然最好,我只不过让你知道这件事而已。至于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了。好了,你去做你的正经事去吧。"
第文听父亲把"捉熊"说成正经事,觉得好笑,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父亲。
"儿子,还有事吗?"
"我不想去捉熊了,我想在家陪陪您。"第文有些心神不定。
"去做你的事吧,陪我这老头子干什么?"第一人慈爱地笑着,"儿子,你别瞎猜,什么事也没有,我不过是一种安排而已,天塌不下来。"
第文看到父亲坚定的目光,放下心来,又望望头上的天,的确没有塌下来的意思。于是他便和往常一样,骑上马,出府去了。
他前脚一走,第一人便唤来第福:"安排四个人暗中跟着二少爷,不许露面,别扫了他的兴。还有,这几天来拜府的客人都给我挡驾,各处来申诉的人也要仔细搜查,不许有一根针带进府里来,另外,府里的护卫要添加一倍。"第福答应着出去安排了,他从来不问为什么。
第一人苦苦思索着每一处可能出现的问题,但都没问题。他隐约觉得这无数个没问题加在一起怕是个大问题--一个可怕的无法解决的大问题。但现在江湖上无论哪一人、哪一门派都不是他的对手......"国无恒敌者亡。"他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他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甩掉,因为他最不喜欢这句话。
"我们是不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密室里,和尚老大问道。
"应该是这样,接下来我们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了。"儒衫老三说。
这是他们五人筹划、密谋了十年,又逐项逐项地去落实的,单独每一项看上去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可当所有的都汇总到一张纸上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们五人完成的。
而逐条审核也耗费了一天的时光。最后他们走出了密室,在山顶上由和尚老大燃放了一枚花炮。几乎就在这枚花炮绽放出绚丽色彩的同时,远处也有几枚花炮升空。随后,每隔一定距离,便会有花炮绽放,直至四面八方。
这一晚很热闹,却不是任何节日。
而在所有花炮升起处,大道小路上都急驰着一匹匹快马,江河湖泊中都冲浪般划过一条条快舟。
这些人都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把手里的东西在指定的时间交到指定的地点,那里会有人等着。至于是什么东西交到什么人手里,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这任务是神圣的。
五个人做完这件事后,都感到极大的空虚,紧绷了十年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就近乎崩溃了。
他们本应该离开,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密室,他们就像一个不但把全部财产,甚至把老婆孩子和身家性命都押到了赌桌上的赌徒,只等着两张骨牌翻开的那一刻。
只不过,这五人押上的--是整个武林。
这是五个手握权柄的武林要人,也是五个武林宗师,可现在却像五条被人抛到岸上已挣扎了很久的鱼,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密室静谧,寂如坟墓。
就在那各路信使奔驰于陆路上、水面上时,十只鸽子也悄然飞到了指定的地点。
十个人都接到了一张纸条--一条二指宽的纸条。
十个人都是愕然,大笑,最后沉默,然后便像鱼沉海底般从这世上消失了,随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东西。
吱吱嘎嘎的床声响了很久,随后屋子便也死寂如坟墓。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这两天你怎么不想回家了?"
"家?这里就是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第武叹息着说道,他并不是在奉承她,他说的是真话。同时他也感到很羞愧,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发情期的野兽了,除了吃东西、睡觉,他们都在床上。
"人开始堕落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开始的?"他在心里自问道,同时也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断派人回府查看有没有事情需要处理。不久,他便不再关心了,甚至怕有什么事来烦他,所以他用来传唤属下的窗子总是紧闭的。
芙蓉仙子此时就像一只失了窝、又被狂风暴雨无情摧残过的雏鸟,但她的声音依然美妙动听如仙乐:"其实你应该回去看看的,哪怕只待一小会儿,装装样子。若惹得你父亲真的发火了可不是玩的。"
两天来她惟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把第武绑牢在自己身上,没想到成功得过了头,第武居然一步也不想离开她了。她既高兴又恐惧。第一人可不是个糊涂老人,儿子两天多不回家怎能瞒过他?
"没关系。"第武一翻身,又紧紧抱住了她,"我是他儿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只要紧紧拥住她,第武便感到拥有了整个世界,一离开,他便如被摘去了心般空虚得要命。
"也对,二少每天也这样,也没谁说过他一句不是,你不过才一次。"芙蓉仙子放心地笑了。
"他是他,我是我。这是不一样的。"第武一笑,不过现在他有些嫉妒起弟弟来了。
"都是儿子,有什么不一样?只怕是你父母太偏心了。"
第武没有回答,父亲偏心人所共知,他和妹妹自小也习惯了,并未感到有什么委屈,因为弟弟也实在很可爱。
"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在干什么?"芙蓉仙子不经意地问道。
"你问他干什么?"第武微感不快,他不是不愿谈论弟弟,而是觉得两人赤身抱在一起却谈论弟弟未免太不适宜了。
"你不知道。"芙蓉仙子笑着说,"二少比你的名气可大得多了,江湖中人可没谁谈论第大侠和第堂主在忙些什么,可人们相见,总是要问问二少最近在干什么?"
第武释然了,弟弟的嬉戏胡闹和风流韵事确是传得满天飞,可有七成是捏造出来的,另三成也夸大得失实。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向窗外望了望,一向讲究做事分秒不差的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
"快到时候了。"
"快到什么时候了?"
"快到你该起床的时候了。"
"还早着呢。"他咕哝了一句,紧贴着芙蓉仙子光滑的皮肤又睡了过去。
洛阳。
云天义是第一人的老部下、老朋友、生死兄弟。他在第一人初闯江湖时便跟随他了,虽然第一人后来又有了许多兄弟,许多部下,但云天义始终都是他最信赖、最倚重的兄弟。
所以,他被派到洛阳,掌管着第一堂半数的人力、物力,也掌管着半个武林。
武林中人对他的敬畏不亚于对第一人,便连第武、第文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云叔。"但他并不居功自傲,他深知自己连一流的武林高手都不是,他之所以有今天,不过是人生的这一注押对了而已。
云天义的府邸建得比第府还要壮丽,他懂得享受这世上所能提供的一切享受。他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但还觉得有些虐待自己了,因为他都是凌晨时才睡觉,不是处理公务,而是喝酒。每天醒来他都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是睡在哪间屋子里、身边躺着的是哪个女人。他喜欢在不同的房间里跟不同的女人睡觉。
可这天早晨,他却莫名其妙地惊醒了,睁开眼后他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原以为已到了中午,可看到窗户上射进来的薄薄阳光,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
他还想再睡一觉,却睡意全无,叹了口气起了床,拍手叫来下人给自己换衣服、梳头。当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宽阔结实的胸膛时,因惊醒而带来的不快消失了,他还不老,他还很健壮。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他忽然看见下人的脸上充满了悲哀,一种沉痛的悲哀。他刚想开口问一问,因为他今天心情好,会帮一下这个倒楣鬼的。但他忽然又看到了一件不知是该感到惊异、还是恐惧的事--自己的头颅突然飞了起来,撞到镜子上,还发出咣啷的声响!
他敢打赌,他真的听到那声音了。
这天早晨,还死了许多人,他们都是第一人手下的人。
燕京。
一座黑黝黝、并不显眼的宅邸周围,有了近百人。这些人中有卖豆浆的、卖油饼的、卖蔬菜瓜果的,有几个马车夫正在等客人。
卖豆浆的摊子旁坐了十几人,他们正喝着热气腾腾的甜豆浆,慢慢吃着手中的油饼,对那座房子却看也不看一眼。有些人正在买菜,还有几个人在挑着瓜果,另有几个人提着鸟笼子在遛鸟,时而凑在一起谈上几句养鸟之道。
这本是任何一个地方早上都可能有的景象,只有一点有些异样--这些人都是青壮男子。
忽然,一个马车夫把手指插入嘴里,发出了三声刺耳的唿哨。刹那间,这些人都不约而同扔下了手里的东西,从面案下、蔬菜堆里、马车里和宽大的衣袍内取出刀剑,如百只怒鹰从四面扑进他们似乎从未正眼看过的宅邸内。
一人多高的围墙他们一跃而过,落到院子里更没有丝毫迟疑,分别向各个屋内扑去。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撞门、破窗、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达到完美境地。可是每个人都惊呆了,在还很凉爽的早晨,他们顿时出了满头大汗。
宅邸内无人,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一天前他们还见过这宅邸里的所有人,并且一刻也没放松过监视的神经,他们敢保证,一只老鼠也没从里面跑出来过,可是七十二个活人却凭空消失了。
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地揉着,仿佛自己还在睡梦中没醒过来似的。又是三声唿哨,于是这些人都如大梦初醒一般,以同样的速度按原路飞奔而出,迅速消失,只余高墙外一片狼藉。
好在同样的失利并不多,只有十处。
同样的黎明,同样薄薄的阳光照在窗子上。
第武醒来了。三天三夜他仿佛只睡了一觉,随之醒来的还有他的责任感,他该回去看看了。
"你要走?" 芙蓉仙子紧偎着他,轻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真实。"是该走了。"第武叹息道,一想到回府,他的头便大了。"去吧,别犹豫了。"芙蓉仙子催促道。"她是多么通情达理的女人啊。"第武在心里赞叹道。
"再亲我一下。"
第武回头看着她撅起来等待着他吻的嘴唇,犹豫了一下,他怕自己再次失控,又不知要待上几天。但他终究没能抵抗住诱惑,又俯身吻住那薄薄的、花蕾一样娇艳的嘴唇,一条柔软的丁香暗送过来,他便贪婪地吸了起来。
蓦然他感到一股甘甜的琼浆涌入嘴里,他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可就同时,他僵住了似的停止了一切动作。
惊愕、不解、茫然、愤怒,他并不是个糊涂人,他一跃而起,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这注定是要发生的。"芙蓉仙子也流下了泪,悲哀得难以自制。
"是什么毒?"
"鹤顶红。"
第武知道自己没救了,而且马上就会死掉,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把它藏在哪儿?"
芙蓉仙子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我刚来时你就派来几个使女为我沐浴更衣,我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我现在倒真希望当初她们能搜到。可是女人要在身体里藏一丸药,实在比男人方便多了。"
第武有些明白了,恐惧、惊愕和愤怒都消失了,只有那扑天盖地而来的羞辱。
"父亲,我对不起你。"他在心里哀鸣道。他没有传唤手下,也没有想去报复芙蓉仙子,尽管在他明白过来的一刹那,还是有能力去做这些的。但他只希望就此悄悄死去,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你也会死吗?"问完这句话,他便感到魂灵已脱离了躯壳。
"会的,和你同时。"声音来自飘荡在空中的一缕芳魂。
五个人终于走出了密室。他们回首眺望着深山,有些不忍离去。深山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即便在远处,他们也能感到脚下的剧震。
所有的计划都完成了,密室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便亲手毁了它,这也是计划里的一项。
良久,五人谁也没看谁一眼,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而去,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融入武林之中。
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密室,这样五个人,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才是那庞大计划的最后一项。
四、大厦崩倾
其实在所有的行动中,最先遭受攻击的是第文,这是原本制定计划的人根本没有想到的。
第文很喜欢捉熊--不是猎熊,而是赤手空拳地捉熊。
这个季节是笨拙、懒散的熊最勤快的时候,虽然距寒冬还远,它们却已开始为冬眠做准备了。而这时候的熊也是最凶猛而且好玩的。
第文这次却全然没了兴致,父亲的话始终困扰着他,令他感到不安。他了解父亲,父亲是那种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不说、不经过深思熟虑的事不做的人,没有什么话是嘴上随便说说的,更不用说那种暗示了。
"二少,你怎么不过来?"与他一同来的南宫世家的南宫秋喊道,他和五毒断魂门的少掌门沈家武已找到了一头肥硕的熊。
第文笑着挥了挥手,没有过去,而那两人也被那只好斗的熊逼得手忙脚乱,没工夫说话了。要想杀死一头熊并不难,即便一个猎户也能做到,可要赤手空拳活捉它,倒还真不容易。
这本是第文想出来的玩法,也是他最喜欢的运动,空手制住一头凶猛、残暴的猎物,看着它在自己的力量下慢慢屈服乃至恐惧,从中得到的刺激和满足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来,因为还有一件使他忧虑的事--他发现了四个尾缀着他的人。
尽管那四个人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他发现了,而且认出是府里的护卫,毫无疑问是父亲派来保护他的。他并不怪父亲多事,可父亲这样做必然是嗅出了什么危险。他对家中的事素来不闻不问,对父亲、哥哥所做的
事更是出于本能地回避,但现在他已经强烈地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且是很危险、很严重的事。
越是想不出来,心里越是烦乱,他便这样心神不宁地度过了一个无聊的下午,到得晚间,南宫秋和沈家武已捉住了两头熊。
他们并不急于回城,在山里,他们早就搭建了小木屋,晚上便睡在里面--每次捉熊都要持续三四天的。此时他们正喝着酒,吃着顺手打来的新鲜野味,
沈家武喝着酒问道:"二少,你今天怎么谦让起来了,往常可都是你先发利市的。""二少的心一定是落在天香阁,忘了带出来。"南宫秋狂笑道。两人因剧烈的运动而胃口大开,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吃喝个不停。
第文笑了笑,没有反驳。这两人是他自小便在一块儿的玩伴,无论他想出什么新奇的玩法,这两人都是最坚决的响应者。
"二少,你该不会急着回天香阁去吧?"沈家武试探着问。"怎么会?"第文笑道,"今天是让你们先高兴一下子,明天可就没你们的了。"
三人直喝到半夜,才各自回到小木屋睡觉。
第文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便醒了,他是被一阵极轻微的声响惊醒的。"这四个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到四人还伏身在寒风冷露的草丛中,便起身出去,想把四人叫到屋子里来。
出去后却遍寻不着那四人的影子,第文正诧异间,忽然一滴露水滴到他的手背上。"夜露越来越重了。"但他旋即变了脸色,因为他嗅到了手背上的血腥气。他不假思索,纵身腾起,头上是棵茂密的大树。而在大树的两根粗大树干上,正横放着一人的尸体,是他府里的人。
一时间他便如顿悟了一般--父亲担心的事发生了!
"嗖"的一阵急风向头顶袭至,第文身子平掠而出,便如在冰上滑行一般,身子已移到树干的末梢。树林里依然阴暗如墨,所以第文并不知道方才袭向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反手一掌斩去,便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随即便是一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还是第文生平第一次出手伤人,他没有去想那人会怎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掌是斩在那人柔软的咽喉处,只要他没练成金刚不坏之体,就绝对活不了。他站着没动,脚下柔软的枝条丝毫没因他大力出掌而上下颤动。
身后又是劲风掠动,第文已辨明是来自身后的树上,就在劲风将袭上后背的刹那间,他弹身前射,疾如流星般扑向前面的一棵大树。
后面那人堪堪就要得手,正自心喜,却蓦然扑了个空,胸口处又陡然一痛,原来第文适才脚踏的那根树枝已如利剑般将他穿透了。他便如纸人
(他却不闪避,空手向那白光抓去。)
般挂在了粗大的树干上,上下晃荡着。
第文扑向的那株树里却白光倏闪,正对着他的咽喉。他却不闪避,空手向那白光抓去,借势一荡,双脚踢出,"啊呀"一声,一人已被踢得飞了出去。他落脚树上,只见到又一具尸体--那是他府里护卫的,他意识到四个人都完了。
他仔细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在阴暗漆黑的树林里,耳朵远比眼睛管用。当他确信危险已消除后,身体才放松下来,飘身落下。他心中犹疑着,抬头四下望了望。他看到了一点幽暗的灯光,是在南宫秋的木屋里。"南宫兄,沈兄,他们会不会已遭人毒手了?"一想到这里,他身子已箭一般射了过去,撞开门,却看到了一幅他怎么也意料不到的景象。
南宫秋和沈家武正坐在桌旁饮酒,一边低笑,一边还说着什么,显然他们一夜都没有睡觉。待见到手提利剑的第文闯了进来--剑是第文刚刚空手从刺客那里夺来的--他们都惊呆了,然后便像见到鬼似的全身发颤,想站又站不起来。
第文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不仅知道外面的事,而且就是引他入彀者。他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萌生杀机,而是生出了一种莫大的悲哀。
他返身冲出,因为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他到了马厩,马早已卸了鞍,他已不及备鞍。他手提着无鞘的剑,就在半明半暗、似乎混沌初开的黎明里,拼命地打马奔驰在崎岖的山路上。
他没有想什么,他已不敢想了,只盼赶到时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第一人没有再想着把第武找回来,因为他忽然间想通了:儿子虽然这么大了,却还是像在大人手把手扶持下走路的小孩子,尽管走得一步不差,可离了大人的手会怎样?这样的孩子只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所以他决意今后多让第武自己一个人走,哪怕是摔跤,犯错误。趁自己还活着,还有能力帮他纠正错误时,就让他多犯些错误,即便是失败也没什么。
他今天兴致特别高,做完了早上例行的那些事后,便走出了内堂。守护在内堂的侍卫们看见他出来,都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去,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仿佛漫长的梅雨季节过后重又看到了太阳。
坐在那把已坐了十多年的交椅上,他感到已交到儿子手中的武林又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他却不知下属们此时均是心惊胆战,惟恐他追问起堂主的下落,待见他脸上露出平日极少见的笑意,才又慢慢放下心来。
第一人现在看到的都是些年青而又陌生的面孔,他退居内府后,便把昔日随他在第一堂办事的人都遣散到江湖上去了,而让第武自己来选属下,所以第一堂的人都是第武的亲信,在府里被称为太子党,因而第一人对他们并不熟悉。当有人把这几天的申诉案卷抱上来时,第一人看也没看,笑道:"这是你们堂主的事,等他回来做吧,我只是出来看看大家。"
所有的人都受宠若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那抱案卷的人趋前俯身道:"老爷,那些来申诉的人都想见老爷一面,不知老爷肯见他们不?""有什么不肯见的,传他们上来吧,我虽不管这些事,却也想听听他们都受了什么冤屈。"第一人道。那人大喜,躬身倒退出去。
"老爷"是第一人要府里的人这样称呼他的,而外面的人都称他"大侠"。帮主、掌门、门主、堂主这些世俗的称谓他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更不会把这些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而"老爷"则标志着他是一家之主, "大侠"才是他一生追求的地位。
不多时,十多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便是泰山派的松灵子,后面紧跟着的便是控告丈夫非礼自己的纪卜馨。
"第大侠,您隐居不出,可叫江湖上的朋友想煞了。"松灵子老远便抱拳施礼,大声说道。
"道兄,我们老了,快不中用了。"第一人一面站起相迎,一面笑道,"江湖是年青人的了,我们就应该待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可惜老道没您这福分哪。"松灵子笑着,"第大侠,看到您健朗如昔,老道可是说不出地高兴,这可是江湖同道之福啊。"
第一人笑着坐下,这些话他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看到大家眼中所流露出的崇拜和信赖的神色,还是感到很高兴。
"大家都有什么冤屈,不妨说出来我听听。"
"第大侠,我有冤屈,可就怕您管不了。"
第一人循声望去,却没看到这人的脸,也不知这人天生是个三寸钉怎的,头被松灵子遮住了。
"这世上有我们惹不起的人、管不了的事吗?"他向两厢的手下问道。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微笑,因为这是毋需回答的。
"有,"那声音冰冷地道,"那就是你,第阎王。"从"有"字一出口,松灵子和纪卜馨便蓦然俯身,随即一道炫目的刀光从二人身后射出--
没有人能说清这一刀有多快,因为这就是那把刀。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堂上的人都停止了心跳--但大家马上都看到:落下的人头是那把刀的,至于第一人是怎样出手,又用什么割下了那把刀的头,就没有人知道了。
"关闭府门,不许一人进出,提防刺客。"第一人一字一句地发着命令,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浮上了冷酷的杀机。
那些手下不知是听错了命令,还是慌乱了,七手八脚把第一堂的门窗都紧紧关死了。堂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第一人蓦然站起,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样的陷阱他一生不知闯过了多少次,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嘭嘭"两声,他把向他偷袭的两人击飞,堂上虽然阴暗,但他只凭呼吸便能辨出每个人的方位。尽管他不清楚有多少手下背叛,但他已决定,决不让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他从座上飞起,突发几掌,每一掌都击毙一人,然后便又闭目倾听着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此时堂上一片寂静,忽然有人叫道:"动手,拼了。"这是松灵子的声音,第一人听出他躲在一个角落里,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倒是惜命得很。第一人在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明白松灵子所说的"拼了"是什么意思,这几十人便能和他一拼吗?
蓦然十几处火光亮起,第一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十几人都在疯狂地做着同一动作--点燃身上一根细短的绳子。第一人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了,地下的那位同行已经在向他招手。他本能地向上蹿起,意欲撞破屋顶而出,就在他头刚触及屋顶的时候,"轰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连带第一堂都飞到了半空中......
尘埃尚未散尽,四面已响起潮水般的喊杀声。
第文骑着他那匹购自西域的汗血宝马赶回来时,已是中午。他一冲进府里,便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不是从马上跳下来的,而是像一摊烂泥从马上滑下来的,他的眼前全是残尸断骸,处处流淌着还未凝结的鲜血。他感到天旋地转,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他才缓过气来,然后便疯子似的在府里乱跑。他在一堆残肢断臂中找到了父亲,父亲以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保住了尸身的完整,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紧抱住父亲的尸体,泪水泉涌而出,不停地问道:"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抱着父亲的尸体走回内堂后,又找到了母亲的尸体,她是服毒自尽的,死得很安详,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嫂子和小侄的尸体也找到了,他们是被剑刺死的,可怜的孩子在死后,那一双天真的眼仍然满是恐惧地圆睁着。
看到侄儿尸体的一刹那,他眼中的泪水消失了,软绵绵的身体里也充满了奇异的力量。"魔鬼,不管你们是谁,藏在哪里,我一定会把你们找出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肉里,滴下一滴滴的血。
但是哥哥在哪里?他又发了疯似的寻找起来,一直到晚上,搜寻过每一块瓦砾,翻检过每一具尸体,却没找到第武。他绝望了,不管第武在哪里,他一定也遇害了。
他到棺材店买来最好的棺木,棺材店的人把棺材放到府门口,一闻到里面刺鼻的血腥气,便拔腿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呕吐......
第武的尸体也找到了,却已被人用乱刀砍得血肉模糊,几乎辨不清本来面目。但第文还是认出了哥哥,并且发现哥哥是先被毒死的,然后才被乱刀砍成这样。那个院子里的景象便如府里的缩版一样,尸体狼藉,血流处处。
各派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丐帮长安分舵,他们相距最近。分舵主全义率全舵弟子来到第府,帮助掩埋尸体、清理瓦砾、刷洗血迹,除了第一堂被炸得四分五裂外,其他的房屋依然完好,财物也无一遗失。
长安分舵的几百名弟子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这一切做完,心里却也留下了一生难以磨灭的印象,也知道了什么才叫做残酷。
"二少,您还是住到我们分舵去吧。"全义诚心诚意地邀请。
第文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拒绝了帮助,亲手埋下了亲人的尸体,然后在墓旁搭建了一座木屋,似乎要在父母的墓旁居丧终生。全义叹了口气,只能率人把这间简陋的木屋加固一些,再收拾得整洁、舒适些。
随后各派都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吊唁信使,对这件惨案却没有任何话说,而每一派的首脑不是远在边陲,便是正在闭关,没有一人亲自到来。
第文不明白,这些人怎能像没事人一样地来演这一出戏,他分明看得出他们在面对他时那羞愧而又惶恐的表情。
几天的吵闹过后,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仿佛他是个一生下来便被抛弃到荒岛上的孤儿。
第七天上午,墓地上来了一个人--许飞卿。
"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第文看着她那双似含哀怨的眼睛,没有回答,看到许飞卿,还是让他感到很高兴。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能让他感到高兴的人和事。
"其实大家都很惦记你,只是不敢来看你......不敢是因为她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也知道不能为你做什么......我来了,只是因为我要走了。"
"你要走?"第文一直静静地听她说着,"为什么?"
"其实我在那里,只是为了等着你去,而我知道那地方你是再不会去的了。"
第文点了点头,使出很大力气才笑了出来:"你是来向我道别的?"
"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我临行前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第文感到很可笑,一个人落到了这种境地,居然还有人来求他,那这人也未免太狠毒了些,"好吧,你想要多少钱?其实我原来就想过要给你的,现在也不晚。"他还很有钱,因为第府的财物并未失去。
"不是钱,我要的是你。"
第文的面容僵硬了,他凝视许飞卿有顷,苦笑道:"这世上想要我的人怕是太多了,可我没想到你会......"
"大恩不言谢,"许飞卿淡淡地一笑,"所以不管你为我做什么,我从来没有谢过你,我原以为这一生不会有机会来回报你了。"
第文没有说话,只是困惑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我最想求你的是让你带我走,随便什么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生,哪怕让我跪在你面前,求上三日三夜都行。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正如我也知道无法阻拦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一样。只是,你还没有儿子。"
"我要去做什么和我有没有儿子有什么关系?"第文忍不住问道。
"有,你要去做的事太危险,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姓第的人了,不单你会死不瞑目,你的父母、你的祖先也会感到痛苦,所以我来求你,把你给我,让我给你生个儿子。"
第二少失踪了,就像一个气泡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无影无踪。
"二少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问我?"秦天香讶异地看着面前五个杀气腾腾的人。
"据说二少是和你们这儿的一个姑娘走的,然后就不见了。"
"这倒是奇怪了。"秦天香笑着说,"我这儿的姑娘可是一个都不少,你们不妨问问她们,二少是和谁走的。"
第府覆灭后,秦天香才感到深深的悲哀。以前,虽说第府因为二少的缘故,从未找过她的毛病,反而在一直护着她,但她仍然感到一种重负,那就是她得看第府的脸色。所以她既感恩又怨恨,有时真恨不得第府倒楣完蛋才好,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她才发现:自己是不用再看第府的脸色了,可是得看全天下人的。
二少失踪以后,她更是想起他往日的诸多恩德,常常会在夜里无人时偷偷哭泣,她忧虑着二少的生死安危。
当这几人找上门来,询问二少的去向时,她虽然真的不知道,可当她回答"不知道"时,就好像是在挺身保护二少似的,给那几人的感觉就是"我知道,但不告诉你。"
"秦老板,我们真的必须马上找到二少,求求您告诉我们,我们会有重谢的。"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厌烦地答道,同时站起身来,"几位若是来玩的话,就请到楼下去,姑娘们可都等着呢;如果不是就请离开,我还要做生意。"
另一人拦住了她,一言不发,从袖中掏出一大叠银票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多少银子,我也不可能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没什么意思。"那人漠然道,"如果你肯告诉我们,这些就都是你的;如果你不说,在我们还没找到二少之前,你这地方就得关门歇业,这些银子就是给你的补偿。"
"你们要封我的天香阁?"秦天香跳着脚叫了起来,仿佛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她正要撒泼,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到又有两个人闯了进来。"你们也是来找二少的?"她又恢复了那种仪态万方。
"他在哪里?"
"我都说过一千遍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因为你是他肚里的蛔虫,你一直都知道他最喜欢什么,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就算没告诉你,你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两人中的一人微笑道。
"真真是烦死我了,你们要是让我乱猜的话,我随便说两个地方你们去找好了。"秦天香摊着两手,无奈地说。
"你们为什么找二少?"先来的五人问道。
"你们为什么找二少?"后来的两人也同样问道。
一时间双方都凶狠地对视起来,露出狼一般的神情。
"喂,你们若是想打架,就到外面去,我这里可不是打架的地方。"秦天香有些害怕了,这几人若是动起手来,最先倒楣的便是自己的天香阁。
她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双方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她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又有一人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一瞬间,她几乎要痛苦得呻吟出声,实在不敢预料还会有多少人来。
"你是秦天香?"
秦天香没有回答,来人的无礼与傲慢深深刺痛了她。
"我是张猛。"这人以同样简短、同样狂傲的语气说。
屋子里立时静了下来,虽然适才也没有人说话,但空气是流动的,还充满着火药味儿,可此人一报姓名,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张猛,江湖第一大帮丐帮帮主。
"不管你们想来做什么,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你们最好别考验我的耐心。"
七个人都变了脸色,确实没人敢拿脑袋去考验这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耐心,一个个从他身边溜过。
"南宫秋,沈家武。"后来的两人身子一震,停住了脚步,面露惧色地看着张猛。
"你们两个怎么有胆子寻找二少?"张猛冷冷地带有讥诮地问。
"你们是南宫秋、沈家武?"先前那五人厉声喝道。
"是又怎么样?"两人已有些色厉内荏了。
"我们在楼下等你。"那五人蹬蹬蹬地下了楼。
南宫秋和沈家武对望一阵,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看着对面的五个人,南宫秋、沈家武感到像是面对着五头凶猛的野兽。"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南宫秋恐惧地问道。
"二少的人。"
南宫秋和沈家武背靠着背,准备迎敌,听到这句话后,两人都感到对方在发抖,以致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他们发抖其实并不仅仅因为对手超乎想象的可怕,更是因为他们已被自己尚未泯灭干净的羞耻心打倒。
临死前的一刹那,他们意识到:下辈子如果想做个坏人,一定要先把自己的良心彻底丢弃,良心有时也是会要命的。
"他们真是二少的人吗?"一直站在楼上窗前静观这一幕的秦天香问道,她的脸色苍白,那五人杀人的手法委实太可怕了。
"假的。"张猛冷笑道。
"那么说他们是一伙的了?"
"也可以这样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这可不像是在演戏啊?"
"是在演戏,而且是给你看的,只有那两个傻瓜不知道,临死还是个糊涂鬼。"
"演给我看,这又是为什么?"
"你想装糊涂是不是?"张猛看了秦天香一眼,"那我就说破好了。这五人杀了那两个傻瓜,便能让你相信他们是二少的人,过一两天他们还会来找你,你如果知道二少的下落,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我只知道来我这儿的客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有什么癖好,这些心思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最好,有许多事知道得越多只会死得更快,更惨,难得糊涂啊。"
"那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为什么不让自己糊涂些?"
"我倒是想糊涂,而且也糊涂得够了。"
秦天香听不明白他的话,皱了皱眉头,又问道:"他们如此费尽心机地找二少,究竟是为什么?"
"这只有他们知道了。"张猛淡淡地说。
"那你来是为什么?你不也是来找二少的吗?"
"不,我并不是来找二少,而是不让任何人找到他。既然二少不想让人打扰他,我就要替他挡驾,这世上惟一可能知道他去向的就是你了。"
"我并不知道。"秦天香急忙道。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但我不能冒这个险,在二少自己现身之前,你除了我,不能接触任何人。"
"什么,你要把我关起来?"秦天香又跳着脚叫了起来。
"有什么不妥吗?"张猛冷冷反问了一句,"其实我本该杀了你的,这样既保险,又省事。可想到二少可能会不高兴,我就委屈自己麻烦些吧。"
秦天香失神地看着他,还真不敢撒泼,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痛哭一场,还是上街买块豆腐一头撞上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过了许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无需知道。"张猛干脆地回答道,并在屋子当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俨然这天香阁已成了他的一处分舵。
第文并不是想和众人玩一把捉迷藏的游戏,他只是想避开众人耳目,去完成那桩神圣、甜蜜但有时也会艰难无比的事。
狡兔三窟。而像第一人这样的人,一生不知建了多少秘密窟穴,以备他遭遇到危险时躲藏。只可惜当他真正遇到凶险时,并没能利用上这些。因为他太骄傲了,根本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会令他感到危险,所以他死了。
就在第文小的时候,第一人常带他到一个地方玩藏宝、挖宝的游戏。这地方的入口就在第一人内堂书房的书案下,沿一条狭窄的甬道走上二十多里,出来时便会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中。
这里有清泉、流水、果树和花鸟,更建有美仑美奂的房屋,如果说第府让人感到威严壮观的话,这里就让人感到像是误入了仙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许飞卿惊呆了,"你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
许飞卿蓦然奔跑起来,她拥抱了林中徜徉的小鹿,又饮了清冽甘甜的泉水,然后跑进每间屋子里,看看里面是不是住着神仙。
第文看着她如小鹿一般美妙的身姿,心却在隐隐作痛,他一直不愿到这地方来,便因为这里埋藏着他父亲留给他的另一笔财宝。而他一想到它,便会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父亲最为崇拜并花费了一生的力气争取到手的东西--权力。
权力,造物者的游戏。第文一直压制着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念头,绝意不去碰它,可每当他脚一踏上这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它。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找个借口来这里,为的便是挖掘出那件宝贝。其它秘密的地方还有很多,自己为什么偏偏来到这里。
"二少,你为什么不来看看,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啊。"
第文看着奔跑得涨红了脸的许飞卿,笑道:"怎么一到这里,你就变成了孩子。"
"我真想呆在这里,永远地住在这里。"
"那你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就是你的了。"
"我可不敢收你这大的礼物,我也要不起。"许飞卿笑着拒绝。
"那这个呢,你也不要了吗?"第文笑着站到了她面前。
"这个当然要。"她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
"那你只好把这里也收下来了,或许还有许多许多其它的东西。"
"我不要,我要的只是你。"
两人从未如此接近地说话过,鼻尖都几乎触到了一处。两人都发觉说话的声音在颤,身体也有些发抖,似乎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而久久压抑在双方心里如火山般的激情终于爆发了。
五、百足之虫
"二少没有死?"和尚老大既似疑问,又似不信,严厉地看着另外四人,似乎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同时心里已有不祥的预兆了。
"他怎么会逃过这一劫呢?"道士老二既似自问,又似答复,其实结果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已。
儒衫老三耸了耸肩,洒脱地一笑道:"看来我们是有些轻敌了。不过计划如此庞大,有些地方出点纰漏也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大小阎王都去见阎王了,就算漏过这个小子又能怎样?"
身着丐帮服饰的老四大表赞同,笑道:"别说只漏过这么个花花公子,现今就是第阎王复生,也莫奈我何了。"
一人独顶半边天的老五却有些担忧,蹙眉道:"在二少那儿失手也罢了,可是另外失手的地方还有十处,第阎王的势力足足还有一半呢。"
儒衫老三不信道:"一半?不会有这么多吧,顶多不过四分之一。"
老大叹口气道:"老五说得没错,这些漏过的按人数是第阎王实力的四分之一,可他们都是近十年来第阎王亲手训练出的精锐之师,第阎王在预感有危险时先将他们转移了,也足见他们在第阎王心中的分量。"
五人是在一片桃树林内的秘室聚会的,随从都留在桃树林外了。每人的随从也只知道自己的头儿到了这里,至于要见什么人,谈什么事就无从知道了。
儒衫老三最为豁达,笑道:"不管怎样,我们已为武林尽了心力,以后如何,走着看吧,他们保存了实力,我们的力量也没用尽,到时不妨再斗上一回合,老实说这世上除了大小阎王,我还没怕过谁来。"
老四也笑道:"是啊,我们正全力搜寻二少的下落和那些人的藏身之处,一旦发现坚决予以消灭,也没甚可忧虑的。不过这些人全都跟会土遁似的,真好像都钻到地缝里去了。"另外三人都没有笑,在各自想着心事。
稍顷,道士老二叹道:"第阎王那边也就这样了,虽没达到尽善尽美,也算是基本完成预期目标。可各大门派这边却令人揣摩不透,按说我们做的也是造福武林的无量功德,可各派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丐帮的张猛反倒开始着手调查起我们来了。"
老五道:"更可笑的是,少林寺的云海方丈听说此事后马上开始闭关修炼,莫说外人,连他的师兄弟们都见不着他,武当更绝,干脆把上下山的路径封锁了,不许一人下山,也不许外人上山。"
"他们是弄不明白我们的用意,"老大淡淡地道,"怕我们消灭了第阎王后,再逐个对付他们。"
"那他们会不会非但不领情,反倒回过头咬我们一口?"儒衫老三道。
"这倒不会,除去第阎王也是他们的愿望,不过我们还是要接下来把没做完的事做完,这事绝不能半途而废。"
"我又找到了一件。"许飞卿欣喜若狂地喊道,手中举起一枝和田玉雕成的灵芝。两人在秘谷中已呆了两月有余,闲来无聊,便也玩起第文小时玩的挖宝游戏。第一人在这谷中埋藏了六十四件宝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在这里却被当成了哄小孩子的玩具。
第文在一边笑道:"好,你又找到了一件,应该还剩最后一件了,看咱俩谁能找到,谁找到算谁赢。"
两人又接着找起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两人似乎都回复了孩提时的童心,玩得不亦乐乎。只是第一人藏宝的手法太过高妙,饶是第文玩过多次这种游戏,找起来还是不大容易,两人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了六十三件。
又过了一个时辰,许飞卿大叫起来:"在这里呢,我找到了。"
第文赶过去一看,却是只长满铜锈的盒子,与那些装宝的盒子大不相同。一瞬间,他想到了父亲生前对他说的话:"我为你在那地方又藏了些宝贝。"登时心中恍然,大叫道:"不,别碰它,它不是宝贝。"
许飞卿笑道:"二少,怕输了是不是?耍起赖来了。"说着一按箱子外面的按钮,盒盖应声打开,里面却装满了一本本账簿之类的薄册子。"这真不是宝贝,是你家的账簿吧?可是把它埋在这儿充数吗?"许飞卿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全然没注意到第文已变得惨白的脸。
"不是账簿,是魔鬼,最能毁灭人的魔鬼。"第文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感到自己已然被魔鬼缠身了。
张猛派往六大门派的信使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对此张猛似乎早在意料之中,脸上殊无表情。长安分舵主全义愤愤然道:"帮主,这些人是怎么了,一下子变得这般绝情?"
"不是他们绝情,而是他们心中恐惧得要命。"
"恐惧?他们有甚好怕的。第一堂毁了,就算二少逃脱了,也不过孤身一人,难道他们真怕二少会要了他们的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第一堂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毁掉的,我们虽然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力量,但用来对付哪家门派想来也都够了。"
"第府还有力量?"全义悚然大惊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出面反击呢?"
张猛沉吟须臾,缓缓道:"这些力量必是藏于暗处,才没受到致命打击,他们不动只是要等待二少的指令。另外他们纵然想反击也无从反起,那些人攻击过后便又消失不见了,天知道究竟是谁干的。这次咱们帮中有多少弟兄参与了?"
"数目无法查清,至少也在五百以上。"
"还是查不出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查不出。"全义简短地回答,脸上殊无愧色,因为他已尽了全力了。
张猛不再说话了,他说那六大门派首脑是因恐惧而闭门自守,而他心中的恐惧也丝毫不亚于他们。只不过他畏惧的不是二少,而是这次毁掉第一堂的幕后策划者,他们能在举手间毁了第一堂,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呢?
十个人,从天涯各处聚集到东海之滨的一处山洞里。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但知道一定是同属第一人麾下的,否则绝不可能到这个隐秘之处来。
十人之间绝不攀谈,虽然同处一个山洞,却依然如陌生人一样,抱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宗旨。因为他们之间是严禁彼此交往的,虽然制订这一戒律的第一人已经死了,可他们依然恪守无误。他们到这里来是要等候他们的少主--二少。
每人都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从附近一处泉眼提回的清水,像枯禅僧一样在洞里等待着。他们已经苦苦等了三个月,没人露出焦灼不耐之色,因为他们必须在这里等下去,或者等到二少出现,或者等到有人来通知他们二少已死的确切消息。
四个月后的一天,他们总算听到洞外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一瞬间每个人的脑中既充溢着狂喜又隐隐感到巨大的恐惧。来人如果是二少,他们便可以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也对得起自己十几年的苦练。如果是送消息的人,他们便只能回家种田去了。
当一条人影闪进洞内时,十双眼睛都变得僵滞了,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大喊道:"二少,是二少。"
第一堂被毁之初,江湖中人都被震慑住了,既不敢相信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洛阳剑豪于剑鳌最先明白过来,他陡然冲到庭院中,仰天大呼:"解放了,解放了。"当天夜里便取出尘封已久的宝剑,备上两匹快马,一夜间驰逐三百余里,手刃仇敌十人,在每人的背上都用鲜血写上"到第一堂去告我"这几个字,然后家也不回,直驰长安,在长安最豪华的酒楼上设宴三天,遍邀昔日好友会聚一堂,将身上所携带的金银分赠一空,一夜间,又回复了"睚眦必报,一饭必偿"的江湖人本色。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既然于剑鳌已做在前,无数人便纷起效尤,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一时间,江湖中腥风血雨、血肉横飞。得意的如金榜高中,失意的便身首异处,江湖中人的生死法轮本就比寻常人转得快很多。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长安城,摆酒设宴,大会群朋,如同过节一般,而这些人中也不乏有过节者,于是酒楼上狂欢高歌,街市里巷则成了这些豪客们决斗的场所。
坐镇长安城的丐帮帮主张猛目睹这一切,也是徒唤奈何,只能约束属下不得介入江湖滥杀之中,却不敢出面弹压,知道无论谁此时出头干涉,都会立时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堂堂天下第一大帮也不敢招惹这麻烦上身。更何况他心中所忧尚不在此,一方面二少潜踪不现,另一方面那些神秘人依然查不出头绪来,这两方人一旦相遇,那可就是天崩地裂的惨祸了。
荒废的第一堂依然矗立在长安城的中心,虎死雄威在。群雄们虽放任无忌,却还没人敢踏入那紧闭的大门一步,"第一堂"这三字依然可令许多人在午夜梦中惊醒,抚胸心悸不已。
这一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一场大雪掩埋了尸体,遮盖了血迹,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罪恶都被这场瑞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雪后的第二天,一向紧闭的第府的大门却悄然打开,从里面出来四个人,在左面高墙上贴上一张告示,大意是说:第一堂因内部整修,一直没有过问江湖中事,自即日起第一堂依然受理四方投诉。
(约有顿饭工夫,两匹马去而复返,一人在马上高举一颗面目狰狞、兀自滴血不止的人头。)
这条消息瞬时传遍长安城,所有人先是不信,继而鄙夷,随后却是头冒冷汗,两腿发软,都战战兢兢、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第府门前。当他们仰头看完那张告示,一个个面色青紫、腿肚子转筋,就跟三九天里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冰水里浸了三天三夜似的。
死一般沉寂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尖声喊道:"我有冤要诉。"众人均唬了一跳,尚未看清说话人的面貌,里面已有人将这人领了进去。不多时,一阵鸣金溅玉般的马蹄声传来,两匹快马已旋风般冲出府门,消失在长安街头......
约有顿饭工夫,两匹马去而复返,一人在马上高举一颗面目狰狞、兀自滴血不止的人头,大家都认得:正是这些日子里快意恩仇、风光无限的于剑鳌。
许多人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有几人当场吓晕过去,只有一人最聪明,拼命掐着自己的手背,以为自己做梦魇着了,拼命让自己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人懵懂地向前走了几步,其余人都跟炸了锅似的,四散逃了开去,没有谁顾忌在客栈中还留有多少物事、几多金银,便跟被鬼追似的一口气逃出了城门。城中的居民百姓不知出了何事,问这些人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只当城中要有天大的祸事发生,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竟纷纷扶老携幼,赶猪牵羊,也跟着逃了出去,到了午后,长安城已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坐在天香阁中的张猛倒没吓晕,却也不明所以。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街巷角落,他都布有眼线,可以说城里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能瞒过他的耳目,然而一片废墟里的第一堂居然又开张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难道真是第一人道行太高,他地下的那位同行怕他老人家篡了自己的位,又恭请他还阳了?一念及此,饶是他浑身是胆,也不禁毛骨悚然。他决定亲自到第府去看一看,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竟有一种置身阴间的感觉。
来到第府门前,却见大门左右各立着四名武士,与先时的规模一样,只是这四人却从未见过。他踌躇片刻,走上前去,拱手道:"相烦通禀一声,丐帮张猛求见堂主。"
那四人听他自报家门,神色漠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人转身走了进去。须臾,便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来到门前,侧身一礼道:"堂主有请张帮主。"
张猛跟着那人进了府,三转两绕来到了旧日的第一堂前,不由得瞠目结舌。早已毁弃的第一堂不仅尽复旧观,而且绝无新建的迹象,仿佛根本没有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似的。张猛蓦然间只感周身冰冷,真不知是第一人还了阳,抑或是自己入了阴。
忽听得一人轻笑道:"张帮主此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张猛抬头看去,第一堂门口赫然站着一身轻裘的第文,不禁脱口而出:"二少,真是你吗?"一下子冲了过去,抱住第文双肩。
第文也抱住了他,两手中指正虚扣在张猛肩井穴上,自从惨遭变故后,他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二少。"张猛又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两眼中泪如泉涌。第文也颇有些伤感,叹口气道:"张帮主,敝宅一向多承您与贵帮兄弟照看,此情难谢啊。"
张猛抽回一只手,拭去泪水,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态,摇摇头道:"二少您有所不知,张某受过第大侠天高地厚的恩情,只恨不能杀身以报,尊府出事之时趋救不及,过后又无事可做,真是愧也要愧死了,哪禁得您这话。"
第文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父亲就是死在这些恩恩怨怨上。
张猛又四处看了看,疑惑道:"二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跟变魔术似的。您消失了快半年了,怎地一下子从府中冒出来了?"
第文暧昧一笑:"张帮主,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各有各的门道儿,说穿了也没什么。我并非要在你面前卖弄,只是要在这府中钓鱼。"
张猛一怔,旋即明白了,低声道:"您是要让外面人相信,第大侠依然还活着?"第文笑道:"这难道不可能吗?"
张猛望着第文深邃的目光,如坠五里雾中,彻底地怔住了。
"张帮主,您不是外人。"第文神秘地一笑,"家父是没过世,不过这事只能让您知道。"
"第大侠真的还活着?"
"是的。"第文沉吟了一下,"家父当时只是受了重伤,一直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养伤,刚刚痊愈,否则以我这点能耐焉敢再立起第一堂的大旗?"
张猛略一思索,已然深信不疑,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连连点头。
第文又笑道:"张帮主,只是家父自此次祸变后,不想再见任何人,只能请张帮主海涵了。"
张猛额上冷汗涔涔,拱手道:"第大侠尚在人世,已是天大的喜事,在下虽不获赐见,但心中欢喜实已难表,只求二少在第大侠面前替在下请安,如有需丐帮出力的地方,只要二少的指令一到,敝帮上下定会奉行无误。"
第文再三致谢后,亲自送张猛出了府。张猛回去后立即撤出了天香阁,将总舵移至长安分舵中,以备第一人的召唤。
当晚,第文重返天香阁,便如家中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这一晚,天香阁中欢声如沸,张灯结彩,猜拳行令直闹腾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第文一回到府中,便唤来了最亲信的手下甲字组组长俞信,下达密令道:"派出你手下最忠心、最可靠的人,紧紧盯住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是一份名单,你给每个人都安上两个尾巴,他们每天在何处、与何人见面、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些我都要知道。"
"是。"俞信恭谨地应声道,从第文手中接过了那份名单,展开后匆匆浏览一遍,不禁惊心,上面几乎列出了武林中所有有地位、有名望的人,连一向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江湖散人也无一遗漏。
"这五个人,"第文指了指名单上五个用黑圈圈住的名字,"要加以特别照顾,每人安上十个尾巴,人手要选组里最好的。"
"您怀疑他们?"俞信看了那五个名字,更是吃惊。
"岂止是怀疑,如所料不差的话,幕后策划者就应该是这五人。他们每年都要失踪几段时间,可巧的是他们五人失踪的时间是相同的,不仅一年如此,而且二十年来年年如此,这就很有问题了。"
俞信感到一股冷气浸遍全身,他不知道第文是如何掌握这些人二十年的行踪的,但以第一堂以前的手段,要做这事也不难,他想了想,说道:"二少,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把他们做了,就算杀错了也没什么。"
第文昂头向天,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并不怕杀错了几个人,即使是杀错了他们,会招致整个武林的反击,我也不在乎。不过,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他们策划谋害我一家的证据,公之于天下,然后再亲手杀了他们。"
"属下明白了。"俞信转身便要走。"等一下。"第文又叫住他,"这事只能你一人知道,不要让其他组的人知晓。"他看了一眼略感疑惑的俞信,又说道,"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们中的哪一位,不过是想保险些,避免一切不应该出现的枝节。现今我们人少,人家人多,我们在明,人家在暗,这是一场很难打赢的仗,我不得不加倍小心些。"
俞信躬身施礼,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何况他们受训时也就是按照这一套规则来训练的。以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除了自己的组外,也不知道其他组里都有些什么人,而各个组首脑间的横向联系是绝对不允许的。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既然有明的天干十组,那么就应该有暗的地支十二组,至于那暗的十二组都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联系,大概只有二少一人知道了。
当他为名单上的每个人都配好尾巴后,突发奇想道:二少给自己安了几个尾巴?他旋即恍然:这是一定的,而且天干十组的每个组长都不会逃过二少的眼睛,只是,是十个组互相监视呢,还是启动了那暗的地支组?他的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老东西没有死!"
还是在那片桃花林,五个人又聚在一处。他们本来的计划是:一举毁灭第家后,五人便不再见面,所以在发动了攻击之后,他们便将那处最隐秘的会所炸毁了。想不到第文未死,迫使他们冒险在这里匆匆会晤了一次,而今沸沸扬扬地流传起第一人还活着的消息,这消息又是从生平无一字虚语的丐帮帮主张猛口中传出来的,致使他们不得不第二次来到这里。
五个人已听不出是谁先说出这句恼羞成怒的话了,因为每人心中要说的都是这句话。
"会不会是第文在故弄玄虚,想用死诸葛吓走生仲达这条计策?"儒衫老三迟疑道,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条推断,不过是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明知不济事还是要把生命寄托在上面一样。
"不会。"和尚老大摇了摇头,"假若第阎王真死了,二少一个花花公子逃命还来不及,岂敢露头重组第一堂?这等魄力与胆量只有第阎王才有。""是啊。"道士老二也附和道,"我们一直以为第文是躲起来不敢露面,谁知这小混蛋是躲在什么地方帮那老混蛋养伤,我们都被骗了。"
"会不会我们所料有误?"老五突然大声道,"我们都是按常理推测的,焉知第文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我倒是赞同三哥的想法。"
"是啊,按计划的执行而言,第阎王绝无可能逃脱杀劫。"负责执行计划的老四说道。
"若都按计划执行,不要说第阎王,就是第文那小王八蛋也不该活着,还有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虾兵蟹将。"和尚老大一拍桌子,愤怒的话音中似有火星迸出。他并不是要责备什么人,计划是共同制订的,五人的责任是一样的。
"还有,"道士老二又补充道:"我们知道第文是一向不参与家中事务的,可以说第一堂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大势力他也未必清楚,何以在半年后又招集起偌大一支队伍,重组第一堂?这只有大小阎王才能办得到。第小阎王是确死无疑了,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老阎王没死。况且张猛亲自到过第府,若非他亲眼见过第阎王,绝不会传出这话来。"
"那也未必,"身为女人的老五显示出了女性特有的细致,"就算张猛见过也未必是真的,找个替身容易得很,我就不相信我们策划了二十年,居然杀不了一个第阎王。"
"如果真有替身那就更复杂了。"和尚老大苦笑道,"我们计划中炸死的也许就是个替身呢,但愿没有替身这一说。不过从各方面情况看,第阎王还活着已是不争的事实,大家还是议一议下面应该如何办吧。"
"这有什么可议的?"丐帮老四道,"集合所有的人力,发动第二次攻击,决一胜负罢了。"
五个人互相看了看,虽然心里都认为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第一堂经过一次重创后,再想对他们偷袭得手已不可能,这一次只能是强攻,那么得手的机率就会更为减少,不过除此也别无良策,所以每个人还是点了点头,又聚在一张桌案前,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来。
桃花林外,五个方位上站着五个人的贴身随从,而在五个方位之间的草丛里,却埋伏着近二十个人......
"五个人,桃花林......"第文听到传回来的情报后,觉得自己的怀疑已被证实了一半,"他们的谈话一句也没听到吗?"他冷声问俞信道。
"没有。"俞信急忙道,"不过不是弟兄们怕死,而是这几人功力太高,无法侵近二十丈之内,若被察觉反而会坏了大事。"
"我知道,他们办得很好。"第文点头赞许道,"告诉这些弟兄们,在他们聚会之处挖出地道,地面上他们可能会察觉出来,可他们察觉不出地下的,再弄几根铁管子通到地面,人在地下就能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派几拨人昼夜在里面守着,不许出一毫差错。"
"是。"俞信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用铁管偷听这一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只是还有一丝顾虑,"他们会再到这个地方去吗?"
"既然他们认为这个地方隐秘安全,就一定会再去的。他们要对付我们,也不是一两次就能谈好的。"
俞信退出后,第文在这间没有光线的秘室里又陷入了沉思,他喜欢呆在这个屋子里,坐在父亲生前坐的太师椅上,和父亲一样思考着问题。
这一段时间里,他越来越感到孤独。那种高高在上、不胜寒冷的感觉,便如一个人立在只容一足的危崖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凭借自己的一股韧力强自保持着不坠深渊......现在,第文觉得能理解父亲了,他从心底里为父亲更为自己感到悲哀。
夜不能寐时,他愈加思念起许飞卿来,她和她腹中的孩子现在已是他在世上最牵挂的两个人,而刻骨铭心、啮人骨髓的相思常常令他坐卧不宁,他却不敢尝试去看上一眼。他已把许飞卿安置在最妥善的处所,即便自己不在人世了,她和孩子也会安全、富足地过上一生。他不敢冒险去探试,一旦她们的藏身之地被发觉,有多少人保护也无济于事,他只能把这份思念深深埋在心底。
第一堂重建后,来投诉的人却寥寥无几,虽然经过那一轮血腥的仇杀,江湖中的恩怨又平添了许多,不过大家都知道:第一堂与那批毁掉第府的神秘势力之间的决战才是最重要的,在两者尚未分出生死存亡时,还是龟缩在家静观局势为妙。
这时的武林已是死水一片,每个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只好什么事也不做,免得无端惹祸上身。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又一轮的暴雨雷霆已经不远了,而这一次的胜者才是真正的武林之王......
六、最后一战
入冬后的嵩山少林,披覆着皑皑白雪。这季节上山来的香客游人几已绝迹,寺中的僧人均奉方丈严令,不得出寺门一步,少林寺已俨然与世隔绝。
这天清晨,寺门外突然来了几名访客,为首一人貂帽貂裘,气宇不凡,见到知客僧便直言道:"我要见贵寺方丈,烦请通禀。"
知客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来人的气势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敝寺方丈正在闭关中,什么人也不见,施主若是烧香还愿的,便请入寺随喜,若是单为求见方丈,还是打道回府吧。"
来人并不理会,一径向里面行去,淡淡道:"那就请贵寺方丈出关吧。"
知客僧虽大怒,却没有形之于色,他追在后面问道:"请问施主名讳?"
"长安第文。"
这四个字便如在知客僧耳中炸响了四记闷雷,他再不敢多话,一股烟般抢进去禀报监寺大师去了。
第文来到大雄宝殿便止步不行,负手于后,瞻仰起释迦牟尼的金容来。他素来不信佛道二教,家遭惨变后更对因果报应、生死循环之说嗤之以鼻。
一个僧人礼拜方毕,见第文这副大模大样的傲态,不禁怒动于胸,喝道:"何人大胆,见佛不拜。"
第文笑道:"我既无罪孽,无须忏悔,又不痴心奢求福禄,何必拜佛?"
那僧人不禁语塞,他自小入寺,只知参禅礼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倒未想过拜佛也需缘由,兼且入寺的香客游人无不顶礼膜拜,比寺中的和尚还要多几分虔诚,蓦然见到一个敢与佛祖对视的狂徒,自不免心生怒气,然则细思第文的话,也不无道理,僧人拜佛自是本分,世人拜佛无非是祈福消灾,既然无所祈求,不拜亦可,虽做如是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愣怔在那里。
此时大雄宝殿右侧角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朗声笑道:"二少,您大驾光临,怎不派人先来说一声,老衲也好到山门外接驾,您这可是存心要老衲负罪呀。"
第文看到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智律大师,忙躬身一礼道:"大师言重,晚辈何以克当。"
智律忙扶住他下拜之势,笑道:"二少佛犹不拜,却拜老衲,这不是要加重老衲的罪过吗?"
第文一笑平身,道:"晚辈生平不拜佛,不敬神,却不敢目无长辈。"
智律握住他手,端详了他半日,叹道:"尊府遭难,敝寺本应有个照应,不巧方丈师兄竟先一日闭关,传下法旨:阖寺僧众不得出寺门半步。老衲等竟不能到府上拜望,实是罪过。"
第文狡黠一笑道:"方丈大师这闭关的日子也巧得很哪。"
智律自不难听出他话外之音,饶是他禅心如水,也不禁脸上一红,做声不得。忽听一人道:"二少是说老衲有意规避了?"智律闻声大惊,回头看去,一直在入定的掌门师兄智海竟然出来了,他失声道:"师兄......"
智海一笑道:"无妨,是智禅师弟鸣指助我出定,二少乃是贵客,指名见我必有要事,我焉敢不见。"
第文知道这些高僧往往在功力达到一定境界后需要入定修炼,便如熊的冬眠一样,入定前需要自己定下时间,几天几个月甚或是几年,到时自己便会从入定中醒过来,这期间绝不能受任何外物的侵扰,否则非但神功不成,且有性命之虞,至于他人欲使其出定,必须熟稔其所修功法,且功力也大致相当方可。智海所说的智禅乃是达摩堂首座,一身修为与智海正相仿佛,智海言此正是要宽慰智律。而第文强行求见智海方丈,也是吃准了少林寺有办法让他们的方丈提前出定。
果然,为智海任护法的智禅一听到知客僧禀报,便知事非寻常,绝对搪塞推脱不得,当下毫不犹豫,鸣指将智海唤醒出定。两人略略商量几句,便来到大雄宝殿迎客。
第文深深一礼道:"有扰大师清修,罪过非小,晚辈甘领责罚。"
智海坦然受他一礼,笑道:"二少不忌霜雪,亲临敝寺,想必是有关武林命脉的大事,老衲岂敢因一己私修而置之不顾。有什么吩咐二少尽管开口便是。"
"不敢。"第文故作惶恐,旋即又笑道,"晚辈是想借贵刹一片宝地及大师的名望,召集七大门派掌门聚上一聚,就家门所遭之不幸请诸位前辈主持公道。"
"是这样。"智海徐徐吐了一口气。在上次攻打第府一战中,少林僧俗弟子死了近百人,智海正是为向外人澄清自己与这些人无干,才匆匆闭关,同时严令僧俗弟子不得在江湖走动,也是为了避祸全身。他刚听到第文强行求见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第府来兴师问罪了,待知道第文只带了四个随从,才放下心来,却又不明白他所为何来了。待听得第文说明来意后,心头疑团全释,于是笑道:"这也好办,二少先在寺里住上几日,老衲即刻派人送帖,想必这几位高人会给老衲一点薄面吧。"
第文又施一礼道:"请大师见谅,晚辈已借用大师的名义给那几位前辈送去了帖子,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到了。"
智海和智律都变了脸色,这等假传圣旨的事是武林中人最忌讳的,但对方既是惹不起的第二少,也只好强咽下这口气。两人心里同时浮上一丝阴影:二少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看来是来者不善,难道是要把七大掌门骗到一处聚而歼之不成?
其时刚交巳时,六大掌门果然准时而至,除了丐帮张猛外,其余五人见到第文无不愕然,但转瞬便相互施礼寒暄起来,心下却是大犯嘀咕。当他们从第文口中得知第一人尚在人世时,并无一丝怀疑,同时从少林寺几位首脑的表情上已猜到:此次真正的主人乃是第二少。心里隐隐觉得十有八九是一场鸿门宴,可又觉察不出四周有什么危险或不对劲的地方。
方丈室内,八人每人踞一席而坐,所带从人都留在了院子里,门口站着的是随第文而来的四个护卫。
第文啜了一口香茗,开口道:"各位前辈,晚辈此番惊动各位侠驾,是为家中冤死的几百条性命向大家求个公道。"
七人一听此话,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身,心里发毛。七大门派里每派均有不少人参与了这次"杀王"行动,第一堂重开后,他们一直在担心第一堂会血腥报复,不意却未有丝毫动静,这回该来的总归是来了。七人面面相觑,脸色均难看之至。
七人中年岁最大、位望最尊的少林方丈智海轻咳了一声,说道:"敢问二少这公道二字怎讲?"
第文明白智海是问他怎样处置各派,冷冷道:"古人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只求各位前辈交出杀人凶手。"
七人均重重叹了口气,第一堂的要求虽不过分,却是大大的难题,别说此事难查,就算查得清楚,谁愿将门人弟子送入第一堂的虎口,莫说心中万般不忍,连带一派的威名也将扫地无遗。
华山派掌门沙千里强自一笑道:"二少,这可未免强人所难了,各派有的是有人参与了,可也并非全是这样,二少怎能一概勒之交人呢?若是没有,莫非还要硬拿几个人顶数不成?"
第文微微一笑道:"此话别人讲还有道理,你的高徒使用美人计害死了我哥哥,你敢说你华山派没份吗?"
沙千里顿时如遭一记闷棍,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的爱徒其实是他的私生女,他也一直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着,却没想到会死得那样惨。
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缓缓道:"二少,你也知道,这许多年来,武林中事一直都是尊府管着,就算各派内的事务,第一堂也多有插手,我等的职位不过是个摆设,这才使得这么多的门人弟子被奸人所用,私自行动,酿成大祸,我等事先既不知,事后欲查也无从查起,二少交待的差事只怕是办不了。"第文冷冷道:"真人若真的这样想,武当派的事就由第一堂来代办。"
抱一真人怒道:"你,你敢......"第文不屑道:"我敢,我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会放过这血海深仇。道长若欲阻拦,不妨现在就把我杀了,再带着你不愿交出的凶徒,把第一堂彻彻底底毁了。"
抱一一怒立起,须髯俱竖:"你是在向我邀战么?那么老道就来领教领教二少的绝学。"也难怪他生气,武林中还没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即便大小阎王也历来对他礼敬有加。
张猛忙起身调解道:"真人莽撞了些,这可是少林的方丈室,岂是舞刀弄剑的所在?二少年轻,血气方刚,又摊上这等惨事,说话无轻重也是可以理解的。"
抱一这才想起这里是方丈室,原不许任何人携带兵刃入内的,自己不过是因掌教之尊,无人敢阻拦,但在这里与人拔剑相向也委实太不成话,一念及此,倒有些感激张猛出面调停,忙还剑入鞘,向智海拱手道:"请方丈大师恕贫道无礼。"又对第文道,"二少,你惨遭不幸,贫道也感同身受,你今天就算说出再难听的话,贫道也不会跟你计较。"说罢又坐了下去。
第文对抱一这番豁达并不买账,只是冷冷相向。他知道这七人俱是武林中位望最尊、权力最重的人,在第一堂建立之前,就是这七人执掌着武林的命运。今天若不能折服这七人,今后的事就难办了。
此时,被第文一语噎住、一直没开口的沙千里又愤然道:"第一堂这些年来杀的人多了,这次焉知不是报应临头?"
第文冷笑道:"这也不无可能,不过这些杀人凶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哪怕我同样会报应临头也在所不惜。"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娃娃,双目中似有火焰喷发,"你们再看看,这也是报应吗?武林中人相互仇杀犹有可说,为何殃及妇婴?我那侄儿年方三岁,他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遭此劫难?这等连大奸大恶的凶魔都不耻去做的事,那些人偏偏做了,而且他们大部分就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教的仁人君子、江湖名侠......"一想到侄儿惨死的情状,第文蓦然间胸口有如锤击,呼吸也为之艰难,泪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既强忍着不使其落下,又收不回去。
七人看到那个殷殷血迹已成暗紫的布娃娃,也都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对他们而言,杀人自是寻常事,但施及婴孩却绝对是奇耻大辱,也是不能饶恕的罪孽。他们再一接触到第文的目光,更是不忍,忙移开眼神,每人脸上都火辣辣的。第文说得并没错:参与上次"杀王"行动的大部分都是七大门派中人,也惟有七大门派才具有这等实力,而七人身为一派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娃娃,双目中似有火焰喷发。)
长,无论参与没参与,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难逃罪责。第文要七派交人,却并未直斥一派掌门,已是给足了七人面子,也表明了第一堂欲息事宁人、不想与七派拼个玉石俱焚的意向。不过无论怎样,让自己交出门人弟子任由第一堂处置,无异于自断肢体,是以七人均垂首不语,委决不下。
第文又缓缓道:"家父建立第一堂,本是要为江湖朋友主持公道,近些年来家父早已厌倦此事,有意逐步卸去这份担子,不意中途又出此祸,家父经此一事已决意不再过问江湖中事,我此番也不过是要报家门之仇,待得此事停当后,第一堂便彻底退出江湖。"
七人同时一震,齐声道:"此话当真?"第文道:"我虽年轻识浅,却也知一言九鼎,何况我是以第一堂堂主的身份来说这话的。"
七人除张猛外,均喜形于色,知道第文此语一出,断无反悔之理,自己又可重执武林牛耳了,只是一时间,谁也猜不透第一堂为何会突然萌生退意。
有顷,智海才开口道:"第大侠与二少既下此激流勇退的决心,我等亦无话说,交人之事可否容我等议上一议,三天后给二少一个答复?"
第文起身道:"好,我就在家中静候佳音,三日内如无答复,莫怪我擅自行动了。"言罢转身而去。
第文去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还是智海先开口道:"张帮主,尊驾意下如何?"张猛叹道:"还能怎样,丢卒保车吧,就算我们不交,第一堂也不会放过他们。"
智海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二少所言第一堂退出江湖可信吗?"张猛道:"第一堂多年来手段是过分了些,管的事也太宽了些,却还从没失信过。我看二少当着咱们七人的面说出,必是下了决心,绝无唾面自干之理。"
智海笑道:"若果真如此,即便叫咱们七人去顶罪亦无不可,遑论其他。我少林同意交人。"
第文回到府中不久,七大门派的信使便到了,呈上有七大掌门联名签署的信件,信上写明七大门派已同意交出人犯,只是需宽限时日,以便查明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上次暴乱,同时也需要时间将这些人调集一处,制服后统交第府处理。
第文和颜悦色地送走信使后,回来便将那封信函掷在一旁,满脸不屑。侍立在旁的俞信见状,笑道:"二少,您是信不过这些人吗?""不是信不过,而是他们根本办不到。"第文仰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地说。
"这怎么会?这七人可都是一派尊长,武林领袖啊。"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第文笑道,"这七人若能管束门下弟子,就不会有上次的事,除非七大门派一齐反了。他们若管束不住,岂能制服数千人众交给我们?
"既然他们做不到,您为何还甘冒奇险单身赴少林,逼着他们订此城下之盟?"
"这七人做是做不到,可他们一定会追查此事。"第文耐心解释着,"他们一查,那些人就藏身不住了,势必要铤而走险,再博一次。我不过是逼这些人跳出来罢了。七大掌门决意清查,虽达不成目的,也会动摇许多人的信心,最起码七大门派也得内乱,我们就可坐收其利了。"
俞信恍然大悟,笑道:"所以二少骗他们说要退出江湖,这七人贪此重利,可是上了当了。"
"谁说我是骗他们?"第文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是决意要退出了。家父拼了一辈子,把江湖中每个人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事来办,得到了什么好处?感激他的人敬之为神佛菩萨,恨他的人却视之为活阎王,多少年来,造福武林的事如江如河,却也积怨如山,这才招致家门惨祸,几绝我第氏一脉。此番我纵能报得大仇,以强力镇服武林,也依然是坐在火山口上,保不定哪一天火山喷发,你我纵想落个全尸也不可能,何不悬崖勒马,退隐世外,也好图个子孙昌盛、后福无穷。"
俞信听得浑身汗出,上次若非第一人心中一动,提前转移了他们,这十个组的人也早已身首异处了,生与死当真是一线之隔。
第文又道:"这事你先不要外传,以免人心不稳,待我归隐后,你们愿随我去的我们依然在一处,不愿意退出的尽可留在江湖自立门派。"
俞信道:"老主人调教我们,本就是要誓死追随少主的,无论二少决定怎样,到哪里去,属下等自是追随左右,生生世世永不叛离。"
第文赞许地看了看他,又问道:"我交待的事办好了没有?"
"都办完了,那地方掏空后都用木板撑牢了,管子也都设好,保证不会让他们察觉。"
"好,除了人呆的地方外,再给我填满火药。"
"火药?用来做什么?"
"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文恶狠狠地道,那张俊秀的脸顷刻间扭曲得颇为狰狞。
五个人又聚在了一处。
和尚老大叹道:"真是人心不古啊,我们甘冒万死,为武林中人摧毁第一堂,到头来反要像兔子似的东躲西藏。"
道士老二笑道:"这有什么,成则王侯败则寇,自古已然,老大何必感叹。"话虽这样说,心里更觉委屈到了极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儒衫老三正色道,"咱们既非求名,亦非求利,但求义之所在,这才是我辈本色。所以不必论成败,也不必在乎人言。"
"义本是古人给后人设的陷阱,已不知坑害了多少人。"丐服老四激愤道,"第一堂初建时也是打着义字旗号,这‘义’做得多了反成了‘大不义’。"
"第一堂是窃‘义’的盗贼,我们才是承义而为。"老三愤然反驳道。
"好了,是非功过就让后人评说吧。"和尚老大厉声道,"义也好,不义也罢,既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总要走到底才是。"
道士老二心中黯然,五人共事二十年,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如此争吵还是首次,这可不是好征兆。他忽然觉得少了一种声音,便抬头望去,却见老五呆坐一隅,容颜惨淡,了无生气,便问道:"老五,你怎样想?"
老五怔了一下,轻声道:"我一直也以为我们是为义而战,可当我看到那个沾满血迹的布娃娃,我就想到了那个孩子,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孩子向我索命,他满身血污,我也满身血污,都是那孩子的血。"她忽然双手捂住脸,呜咽出声。
"妇人之仁,妇人之见。"和尚老大怒哼道,"一个孩子怎么了?第一堂灭门灭派的事做得多了,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可人家从未杀过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老五蓦然抬头,厉声喝道,通红的眼睛中充满悔恨。
四人均默然不语,七大掌门合议后,便将那个布娃娃宣示各派,并令所有参与"杀王"行动的人出来自首,那个布娃娃在各派中引起轩然大波,参与的人心有负罪感,而未参与的则义愤填膺,站到了掌门一边。五人匆忙聚首,正是要研究一个应急方案,没想到竟成这种局面。
丐服老四柔声道:"老五,计划是我负责执行的,人手也是我亲自挑选的,要说有罪,罪在我一人,你不必这样难过。"
老五摇摇头,惨然道:"我们五人是功罪一体的,你不用安慰我,待此事一了,我便去那孩子的墓前,自刎谢罪。"
和尚老大气得反而笑了:"老五,你怎就迂到这份上了,第文原来也不过问江湖事,现今怎样,弄得我们众叛亲离,藏身无处。那孩子虽小,长大以后还不是要像大小阎王一样为祸武林,说不定更为残暴,早点把他除了倒是功德一件。"
"前人以‘莫须有’定罪已贻笑千古,你这是以想当然来加人以罪,岂非更为不智?"
"你......"和尚老大被噎得一口气几乎运转不来。
"这又何必。"道士老二道,"当初议定对第府斩尽杀绝,你也是举手同意的,怎地现今反而怪罪上了?"
"我并没怪罪谁,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罪。当初我是举手同意的,可我真不知道第府中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那么你现在是想退出了?"老大厉声喝问,脸上已布满杀气。
"我怎会退出?"老五低声道,"只是我方寸已乱,你们议事吧,我听大家的便是。"
老大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是没救了,他转头问老四:"人手调配得怎样了?"老四道:"正在集结中,只是此次难度很大,各派正召集所有人归派,咱们却向外调人,暴露的可能性极大。"
"咱们又堕入第家父子的奸计中了。"老大一拍桌案,怒不可遏。
"这话怎讲?"老二问道。
"第文向七派要人,也明知七大掌门奈何不了咱们,咱们连第一堂都敢毁,难道就不能废了这七个无德无能、使第一堂坐大的罪人?他们要的就是各派归队,行走江湖上的自然就是他们要对付的人。"
"那怎么办,先暂停集结吗?"老四问道。
"继续集结。"老大断然道,"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奋而一战。"
"依我说,"老二阴森森地道,"扯碎龙袍是死,杀死太子也是个死,咱们何不废了那七人,集合所有力量与第一堂一决胜负,胜算岂非更大?"
"不行,"儒衫老三道,"那七人虽无德无能,却无大过。咱们贸然废黜,只会招致围攻,况且咱们反第一堂,是为义而战,纵然不成,到了阴曹地府也问心无愧,若行此篡越之事,那就真成千古罪人了。"
老大也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四人都俯首在一张地图前,商议如何调派人手,锁定攻击目标,以及总攻时间等等,一直议了一个通宵。
自始自终,老五如木头人一般呆坐着,对四人的议论竟只字未闻。
第府秘室中,俞信呈上一本厚厚的卷宗,上面记载着那五人从头至尾的谈话与议论,一字不漏。
第文先看到的是五人的争论,边看边笑,心里轻松不少,他冒险单身赴少林的目的已圆满达成。待看到他们所谈论的计划时,收敛了笑容,也俯身在一张大地图前,用墨笔和朱笔在上面几十个地方上标注着。
"二少,您这一招真是妙绝天人。"一旁伺候笔墨的俞信从心里倾服道,"先前鱼龙混杂,咱们分不清他们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现在可是泾渭分明,他们从上到下,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眼中了。不是属下妄言,就是老主人也未必有这么高明。"
"对子贬父,你这个恭维法就更不高明了。"第文抬起头,含笑看着他。
俞信忙双膝跪倒,自己掌嘴道:"属下该死,属下失言。"
"起来吧,我并没怪你。"
俞信战战兢兢地起身,偷眼看第文脸上确无丝毫愠色,一颗心才落地。
"你不知道,"第文笑道,"我现在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计划好了的,我不过是按他老人家的计划施行罢了。"
俞信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他不仅为我制定了一份计划,甚至为我侄儿和我以后可能会有的孩子也制定了一份计划,每个人的计划都是到第府遭受灭顶之灾、只剩一人时,便可照本施行,以光复第家大业。这听起来是不可能,可他确实做到了,所以他伟大,他永远不死,他是神。"俞信已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把所有的事、所有的可能都料到了--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并为之做了充分的准备和布置,却偏偏忽略了他自身。他想不出这世上会有什么武功、暗器、毒药能危及他的生命,却忘记了火药,所以他死了。"
第文现在已能很平静地去想,去谈论父兄的死,他认为这正是他们巧取豪夺他人权利所付出的代价,武林中本就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只是母亲和侄儿的死令他心中怒火万丈,每一念及便恨不得把每个仇人一寸寸剁碎了,放到嘴里咽下去。他重又俯首地图前,仔细推敲了半日,方开口问道:"这些集结地点可靠吗?"
俞信道:"二少放心,绝不会错。"又笑道,"这五人也真是狡猾到家了,偌大的行动他们居然遥控指挥,若不是您掌握了他们的行踪,锁定他们来调查,就算是杀光了那些动手的人,也找不到这五个罪魁祸首。"
"机关算尽,反误性命,世事往往如此。"第文淡淡道,"其实这五人也算是当世人杰了,如果他们也用对付我父亲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就彻底成功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俞信问道:"二少,这五人现在已无大用,何不先分别处置了,把他们捉来让您亲手斩下他们的头,来祭奠老主人和大堂主。"
"不可。一是时机未到,会打草惊蛇,反要多生祸乱;二来我一定要让他们尝尝请君入瓮的滋味。"第文斩钉截铁地说,沉吟了一下,又叹道,"其实这五人也都是江湖名侠,他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夺回江湖中人本应有的权利,义烈可嘉。可惜我也没办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是我死就是他们亡,这中间没有可选择的余地。不过杀死这些人后,不要向外面公布他们的名字,也算是保全他们的一世英名了。"
十个人,劲装结束,齐集第一堂。每人的脸上都是庄严肃穆之色,心里却涌动着大战前夕的激动。第文如同帝王为凯旋归来的功勋大将册封一样,神色庄重地发给每人一个锦囊。发完后,他回到座位上,肃然道:"我的性命,还有第家一脉现都已交到各位手上,成则俱荣,败则俱亡。"
十人同时跪倒,双手捧着锦囊过顶,齐声道:"属下誓死卫护堂主,万死不辞。"然后逐个叩拜过第一人和第武的灵位,掉头而出。
这一夜第府中人声不闻,只有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响彻通宵,城中的百姓惶恐不安,相互传言道:"神又发怒了。"
五个人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凌晨时分,丐服老四出外点燃了一枝花炮,看着烟火在空中绽开,释放出绚丽的色彩,五人的心却是沉甸甸的,心里总有种不详的预兆
待见到四处花炮响应,五人便回到屋中,尚未落座,便听得"嗖"的一声,一枚响箭已透窗而入。
和尚老大眼疾手快,伸手捉住,却见箭尾绑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六个字:第文请君入瓮。老大蓦然醒悟,叫道:"不好,速离此地。"话音未落,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五人如弹丸般被抛上天空,落地时,已是尸骨如泥了。
各处的花炮不停升空,而每一枚花炮升空后不待落下,便有四五人侵身上来,刀剑齐举,将放炮人剁成肉泥,共有五十六位放炮人丧生。
花炮升空后,各处便是马奔船疾,可惜行不多远,马便被绊马索绊倒,快舟也被大船撞翻,各路信使无一幸免,均被截杀于路上水下。随后便有人乘马驾舟,依然向这些信使的目的地进发。
集结各处的首领在规定时刻接到指令后,便依令而行,各处人均黑色劲装,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
此次攻击无一处落空,目标却少了一半,只是攻击的人并不知晓,他们攻击的都是自己人。
当他们杀得双方都剩不了几人时,四周又涌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只不过他们是白巾蒙面,上来后一声不吭,便如收割庄稼一般将还活着的砍得一个不剩,然后便扬长而去。最后死去的人双眼都睁得圆圆的,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人。
就在四海鼎沸、血流成河之际,第文却带着十几名卫士,骑着快马,用两个时辰赶完了二百里的路程,在一个偏僻小镇的丝绸商人家中,见到了许飞卿和出生仅三天的儿子。
他没有在府中等待结果,因为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了,这是他执掌第一堂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他实在克制不住对许飞卿的思念。他在路上并未想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出生,而且是儿子,他并不懂得计算产期,所以当他一路狂奔,在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听到了婴儿特有的哭声时,心便猛然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似的。他并没有立时明白过来,只到进屋看见儿子,似乎有外在的一股力量迫使他跪了下来。他已听不见这家主妇对他的恭喜,他匍匐在地,眼中泪水不绝涌出。
身旁的卫士和这家的主妇见他这副样子,也都不自禁地跪伏在地,痛哭不止,全然忘了一见到第文便惊喜得晕了过去的许飞卿。
还是婴儿那尖锐的叫声惊醒了第文,也唤醒了昏睡中的许飞卿。
"这就是我的儿子?"第文依然觉得似在梦中,眼中的泪却流个不停。
"不是你的还是别人的不成。"许飞卿急了起来。
"不是,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第文也急道,"老天可怜我,延续我第氏一脉,你是我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功臣,我代第家祖先、也代第氏子孙后代向你致谢。"说罢,也不顾满屋的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向许飞卿大礼叩拜。
"别......"产后虚弱的许飞卿阻拦不了他,羞得无地自容,只好把头埋进被里。满屋的人都别转脸去,掩口窃笑,脸上也都挂着泪珠。
"我也是第家人,是你的老婆,给你生儿子再自然不过了,有什么可谢的,你当着那么多人拜我,羞也要羞死我了。"当天晚上,许飞卿在床上贴着第文的耳朵说。
"当时我是孤家寡人,根本不知道父亲留给我这么多人手。"第文解释道,"按当时的情形看,我是必死无疑,你却提出要为我传续后代,假若我死了,第氏一脉不就靠你来延续吗?我之所以谢你就是为此。"第文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儿子,那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在他眼里就是整个世界。自他第一眼看到后,眼睛就再未离开过儿子,连许飞卿都有些嫉妒了。
七天后,各地的情况才汇总到一起,十名首领一齐来到这丝绸商人家禀报。第文听完后,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他对此事已不关心了,就像听到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样,他的耳朵竖立着,在细听室内婴儿那微弱的呼吸。
十个人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主母和少主,依次拜见过后,第文便向他们宣布:从此以后,第府所有人脱离江湖。
当晚,第文设宴请小镇内所有的人喝酒,庆祝儿子的降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小镇上的人都是地支子字组的。
(责任编辑:张晓华)